法兰西多士

有缘再见啦


🇫🇷/🌰

晚来欲雪

娘塔熊猫组,非国设,私心燕港。上海姑娘王春燕和香港小姐王嘉琪,带一点王耀出场的耀家CB向。

比较多的流水账。

 

 

王春燕从弄堂里出来,没见着王嘉琪的人影,心里有点诧异。她是踩着挂钟早十分钟出门的,怕王嘉琪又早到十分钟,还振振有词埋怨她迟到。

 

原地等了几分钟,闻到擦身而过的老妈子怀里包着糖炒栗子,胃不自觉收了一下,思绪立即飘到天桥旁和水果摊一起出来的糖炒栗子,兼卖一点山楂和糯米团子,撒的糖粉像白霜,恨不能跟着想入非非买一捧来。也是想到这里,才转身看,才看到弄堂口咖啡厅窗旁的王嘉琪,双手托住脸,看着她笑。

 

落座了,王春燕注意到王嘉琪面前的咖啡还是温热的,微微冒着气。玻璃窗上的白雾也是薄薄的,可以用手写字,独王嘉琪身边一小块更薄一些,想来是写过又被擦去了。

 

王嘉琪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我本来也想玩点罗曼蒂克的,你要是走过来,我就在窗户上写字问你好。不等她接话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怎么光站在大街上吹冷风,围巾不知道戴一条就算了,也不知道进咖啡馆来避一避。

 

王春燕顺着她的话:我是担心你不熟悉地形,想不到你还先怜香惜玉起来了。本来想把那条开司米的戴给你看一看,走得急,又忘了。

 

王嘉琪向她赔不是:是我害你白等,请你吃蟹粉小笼磨磨牙。一面问侍应生来,却是给王春燕要了杯咖啡。

 

王春燕被她逗乐了:你呀,想变得比我还上海人不成,叫我当什么?

 

这话说的像把王嘉琪当小孩子。可王嘉琪并不答话,真的在玻璃窗上写起来了,工工整整的三个字:王春燕。像念小学时老师叫同学们在田字格上写的。王春燕也来了性质,也用手指写,写王嘉琪的英文名Horasa,窗玻璃冰冰凉凉,有点像用手蘸雪。

 

写完字,两个人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对方的大作,煞有其事的评价了几句。王春燕本意是落座即起,只因王嘉琪约她出来时特地嘱咐过,是她今年目前为止绝对没看过的惊喜。现在看王嘉琪一点不急的样子,原本不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反而涨起来了。

 

 

她时常疑心每次早到是王嘉琪的一种心思,为的是要王春燕被她有点娇又有点嗔的女孩子态弄得心里过意不去,明知有理也不占理了,然后便有理由央她带她去点心铺转。王嘉琪这种直爽安静的女孩子偶尔女孩子家起来是最可怕的,饶是王春燕也没办法拒绝的。

 

王嘉琪是转学生,在说风就是雨的女校是一件大事,人还没来便有消息,说她的父亲在香港是有身份的人物,因为政治原因回到大陆的,家境比那些工商业背景的女同学恐怕还要上一层。等到见了人,扎了单条麻花辫,穿在素净的制服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拘谨,脸上没什么表情,笑得有点僵,挺安静、挺淑女的,不是会兴风作浪的那种女孩子。只耳后别的一朵紫荆花模样的发饰特别惹眼,是没见过的新款式。王春燕起初以为是康乃馨,后来听王嘉琪主动提才知道是紫荆花,里面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在的。王嘉琪不说,她也就没深究了。总之,拿对她第一印象和流言里一比,好像是那么回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王春燕是班长,标准的上海女孩子,正值花季的美丽也是那种很上海的美,不满,也不虚,介于漂亮和好看两个词之间。漂亮总有点骄矜的意思,常人不大敢接近的;好看则是娘姨之间议论,谁家新裁了旗袍,款式和颜色都大方,在母亲们的私房话里也相传了好一阵子的。王春燕的美丽可以很生活化,也能上大台面,说不上有多少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愿意找她玩的人也并不少,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去电影院,有说有笑,总是得了人心,组织团体活动时能得起班长的威势。至于校庆会给老校友送花、引导新生参观新校园的,选她便绝不会被议论说不公平。

 

王嘉琪自己不知道,她的神秘和少言使得她不自觉就成了高高在上的代名词。上下学总是独来独往,被黑色轿车车送来又接走,不怎么主动和人聊天,被议论成孤傲清冷,似乎也说得过去的。尽管她只在钢琴课和外语课上显得稍稍自如一点,可这两门课在女学生眼里代表的就是优雅,荧幕里贵族小姐们该学的,也是打着贵族女校招牌的老师所格外重视的。那些对她抱有兴趣的女同学有意找她说话,王嘉琪是很礼貌的,有一句答一句,其实能看出她性子乖巧不爱打绕,只可惜落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层婉拒的意思,以至于竟没人来消除这种误解。

 

轮到王春燕正式和她接近,已经是十月校庆。老师偏爱王春燕,仍旧先问了她。王春燕考虑到这次恳亲会的校友是随婆家去了香港,一则那太太的婆家是做房地产的大亨,听说和王嘉琪的父亲恰好有层关系,二来香港人之间说不定更自如,也正好让给王嘉琪做人情,有意提了提她的名字,便推掉了。隔几日听说选定的果真是王嘉琪,心中还有些满意,预备校友会带支康乃馨去,王嘉琪下场就送她,顺便再说几句场面话。

 

那时她还以为王嘉琪头上的粉色是康乃馨的粉色,不成想校友会当天,早晨七点钟,王春燕刚吃完早餐没多久,就有人慌慌张张来找她,说王嘉琪那里出了变故,要王春燕去代她上场。王春燕心里咯噔一下,执意要先去王嘉琪处看看。进了后台,正对着梳妆镜的是穿红旗袍的王嘉琪,笼在梳妆台后的幕帘也是红色的幕帘,她一手放在膝上,多半是无意义地攥成拳,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放在台面上,手心里躺着的她那条红发带,很黯淡的样子,不是平日里鲜亮明丽的那种红了,不真不切的。后台的灯也关了,只留了镜子两头顺下来的一圈小灯泡,照着王嘉琪的脸,茫然的,头发散着。王春燕来是出于同学情义,看到王嘉琪若有所失的样子,却是下定决心,今天非要让王嘉琪上去不可的,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就是名副其实的香港小姐。不说一个小女校的校友会,就是给国际饭店的落成典礼剪彩,也是受的起的。到这个地步,她的义务才算尽完满。

 

她轻轻把门合上,王嘉琪抬头看她,笑容和声音都有点勉强:你好,王春燕。

 

王春燕快步走到她跟前,蹲下去问她怎么了。王嘉琪把放在膝头的手让开,王春燕才知她是有意挡的,那原本绣了暗纹牡丹的地方被勾破一条口,看着便能想到布料被脆生生扯开的场面,很难受的。再问,说是今早正换衣服时停电了,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王春燕心道停电是个稀奇事,怎么偏巧不巧就这时候?讲这句话时王嘉琪声音里没什么太大起伏,不好说她心里是不是也挂着。王春燕想了一会儿说,我和你身形差不多,可以回家给你挑一件,只是没有这种洋红色......

王嘉琪感激地望着她,头却摇得很干脆:王春燕,你的衣服只有你能穿得好看。

 

说到这个份上,王春燕也明白不是人挑衣服,是衣服也挑人。她自己偏爱素净的颜色,一件号称中国红是逢年过节凑气氛的。有一件白色滚边,绣的是百合,正好也可以戴一支百合,但比起王嘉琪这一身还是少几分,说不出来的。王嘉琪这个名字和洋红色就是天生一对,还非要重的正的不可,才能衬出她的沉静。王嘉琪知道事情到这个地步,总要有人先收场,垂下眼睛正要开口,王春燕猛然拉住她的手:嘉琪,你不要着急,我给你改改。

 

这一声嘉琪把姓也省去,是要好的姐妹之间才叫的。王春燕一门心思扑在自己刚出的承诺上,叫完才发现有些自来熟过了头,只有不自在地转过眼去,假装看王嘉琪身上的旗袍。万幸裂口是在腰侧,臂上挽一件白色开司米羊毛衫,是最简单了的,可是难免叫人认为反客为主。一个小时缝是能缝起来,但手头颜色不一定能搭上,况且她只偶尔有空才和母亲练练这些,手艺拿来应付不来的。最后,拿定先用针线滚一遭,再拿白色的桃花瓣结遮一遮。

 

这一声嘉琪也是真真切切喊到了王嘉琪心里去,来上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叫她嘉琪。即使在香港,大家也都Horasa、霍瑞莎地叫,只有家里人这样亲昵地喊。她喜欢听他们喊她嘉琪,读嘉这个字的时候口型就像在微笑,给人的感觉就像这个字一样美好。她第一次感到上海有故乡的感觉了,这里是妈妈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将要度过青春的地方呀。

 

吊灯的灯罩积了点灰尘,照出来的光是暖黄色,像猫眼状的月牙。后台没设窗,两个女孩子围着唯一的亮处坐着,身边有光尘在静悄悄地飞。王春燕并膝倚着红木梳妆台,一针一线的穿,王嘉琪在后台找了件阴丹士林蓝的制服临时换上,也静静看着她穿。这场景其实是很家常、很有情致的,在开了窗能看到对家白兰花的卧室里,在有月季花和洋水仙的门廊上,在生活杂志的画报上,也可以见到。所以当她们开始聊天的时候,谁也没觉得不自在,有一句,没一句,停一会儿,说一会儿,不说话呢,就享受这样轻松的沉默。

 

王春燕问,你过去在香港上中西女校。用的是半肯定句。

王嘉琪说是。

王春燕又问,你在那边穿旗袍多吗?

王嘉琪说,基本都是洋装了。

又过一会儿聊到青团,聊到南北饮食口味的分野,聊到第一天自我介绍一下来有个热心肠的女同学直接拉住王嘉琪的手问她是不是从九龙来。王嘉琪突然说:其实大家都挺喜欢你的。

王春燕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反应。她想自己装惊讶未免太作态,说大家也都挺喜欢你自己也听不下去,直接说谢谢语气不对是不是就傲气了?

 

王春燕对自己的好人缘是很自知的,一半也归功于她的拿捏分寸。天下美的人大都知道自己的优势,难免要有一点作态,王春燕的作态则特别能让人理解,一眼就看破的,可是不讨厌。几次听到别人暗地里议论她,说她是大家闺秀,她心里暗暗高兴了很一段时间,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

 

其实不论选哪一种,只因为说话的人是王春燕,听者多都会自动往好的方面理解,只因印象实在是种奇妙的东西。平常的女同学问了,王春燕也就随口答了,可是现在问她的人是王嘉琪,她不能不多想。她与王嘉琪没说过几句话,不知道在她眼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象。憋了半晌,对着王嘉琪那双眼睛,用第二种答法和第三种答法组成了自以为最次等的答案。

 

王嘉琪沾着水汽的睫毛眨了眨,像是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你也知道呀。是在感叹。

 

 

那天上午,王春燕还是按原定计划带去了康乃馨。一开门就看见王嘉琪被几个女孩子簇拥着,正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王嘉琪就是转校来的那天,也没受过这种场面,哪里招架得住,一心只想办法脱身,看见王春燕如同在迷宫般的火车站遇见引导员。王春燕领会到她求助的目光,觉得好笑,又有点无奈,还是上前两三句话帮她解了围,这次到有点真像使小姐脾气了,胡乱拿个由头出来要王嘉琪出去拿她们约定好的英文书,这借口也是急中生智,想到王嘉琪过去就读西校才有的。

 

王嘉琪心有余悸,真诚道:大家确实都很喜欢你。

王春燕笑:这下我小姐脾气倒落人口实了。

王嘉琪也笑,微微的不好意思。

 

绕出礼堂,王春燕领她走了一条小路,两旁的悬铃木和绣球花都像是上个年代的,一路也不见人影,树影微微的晃,晃出九月的上午该有的味道来。枝叶掩映后学校的红砖墙上,伏着一点光影,懒懒的不动,提醒大家要到午饭时间了一样。不等王嘉琪问,王春燕便说: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基本上没有人走,适合想心事。

 

这句话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王嘉琪脑海中却立刻浮现了另一幅景象:薄雾蒙蒙的午后,她一个人溜出教室,怀里或许还抱着一本外国小说。独自在梧桐树荫下看,趁没有人也可以坐到草地上去,想王春燕们的心事,上海姑娘们的心事。随口吟一些浪漫主义诗歌?尽管她并不晓得王春燕们会有什么心事。王春燕又指给她看,有一颗桂花树在尽头,年龄应当是最大的,树干上的刀刻痕也很明显模糊了。

 

大约送回课室门口,王春燕想该道别了。王嘉琪用力握住她的手说谢谢,王晨燕笑说,你赶紧把这身换下来,过会儿去吃午饭。于是两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由此扯到香港来的客人,由此扯到国泰大剧院,由死扯到费雯丽演的乱世佳人,由此扯到外国的书影音。王嘉琪忽地说,王春燕,你想不想找人陪你练英文?

王春燕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指自己。听见王佳琪又说:我好久没人讲话,怕生疏了。

 

 

补针脚这个小插曲以后,王嘉琪对王春燕的态度比起对别人就热情了许多。于是就去,去了两个人关系就变熟。或许是在香港住十六年住腻味了,两人一同出去玩,但凡到过的号称港记的咖啡馆餐厅,王嘉琪都挑了一通错,不是不地道就是太过火,太迎合沪上胃口。王春燕想,这大概和街上凌晨出摊的馄饨担子一样,在街边的桌子上吃有烟火气,放进饭店盛进金边白瓷碗,反而没了意思。不过王嘉琪在香港也是千金小姐般的人物,想来也只在饭点吃过金边白瓷碗?在外地吃家乡菜总归不正宗。

 

会有带王嘉琪去吃糖水汤丸的想法,是王春燕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想王嘉琪。姥爷在世时她暑假常去北京,不住弄堂住胡同,睡前陪姥爷听梅兰芳。姜黄的大猫和五彩鹦鹉也一起听,一个伏在她脚边,一个悬停在老爷头顶,鸟笼门开着的,它不飞,抓着树枝歪头朝下看。窗外有蟋蟀叫,比在她的卧室里静一些,没有娘姨隔着窗的对喊和厨房的烟熏缭绕,时而的人声仿佛只是大马路上远远的一点,从其他人的岁月里漏出来的。天阶夜色凉如水,这句诗也是姥爷陪她坐在院子里石阶上教的,因为睡不着。她不知道姥爷为什么也睡不着,但知道有些事不能问,就像姥爷左手断了一截的大拇指,有些事不能讲,譬如她失眠,她不想让姥爷觉得他住不惯,不把这里当家。母亲说,姥爷是参加过战争的人,他们那个年代是很艰苦的。

 

王嘉琪能看出王春燕是真心为她考虑的,只恨她不像普通的工伤家庭,抗战内迁漂泊寻根几个字就能解释人生轨迹。时事与政治隔她不很近,也不很远,钢琴课为什么突然停了,淮海路、国泰大剧院,这些母亲陪嫁来的故事怎么又在饭桌上重提,讲起黄浦江元旦的烟火和海关大楼的钟声,都是有原因的。王先生膝下无子,对王嘉琪在物质上是毫不吝啬的,谈到时政,却总觉得女孩子不应该躺浑水,王嘉琪面前只字不提。过去表哥在,王先生是当亲儿子看待的,说他做事有远见,打定主意要资助他去国外读书,王嘉琪心里都有些嫉妒了。表哥读过很多书,对王嘉琪像亲妹妹一样,有点还王先生好的意思,王嘉琪对他也是对哥哥的依恋。女性解放、青年进步的理论,或多或少影响了王嘉琪一些,可是就在王先生把表哥叫进书房,母亲替她补手绢上马蹄莲的针脚,开玩笑似的问我们嘉琪未来也做个女博士好不好的第二天,表哥说他要走了。之后就消失不见,一大早就出去,大家都睡下了才回来,第五天一早,和晨雾一起消失在轮渡的汽笛声里了。

 

母亲给的借口是头痛,王先生是要去公司,其实都是不去送的意思,在生表哥的气。王嘉琪晚上没睡好,反复醒了几次,从黑天变成淡灰的,像蒙了一层复写纸。楼梯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她蹭一下弹起来,来不及理妆容,在晨袍外面套一件长风衣就匆匆追了出去。表哥的身形瘦削,却很坚挺,王嘉琪看见他的背影就明白了,他是铁了心真的要走。

 

她小跑几步轻轻叫:耀哥哥!表哥停下来,脸上有些蒙,他又看了几眼王嘉琪,王嘉琪才有时间低头打量自己:藕色外面加驼色头发是散的,半根酒红色的发带缠在一边手腕上,就是在家里也不能这样的,立刻微微红了脸。

 

这时表哥便不能不开口说点什么,声音小心翼翼的,也很轻,他说嘉琪,你是不是也在生我的气?

王嘉琪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想这么随便就哭很丢人的,小孩子才会这样,可是不知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表哥也很少见到她哭,她只要一见到女孩子哭就手足无措,此刻更是乱了阵脚,从口袋里翻出方巾想替她擦,他会用方巾折歌剧院,折小船。王嘉琪把他的手拨开,努力稳了声音去问他:几点钟?

表哥说,八点钟。其时是六点刚过,王嘉琪红着眼睛,不说话了。这一下或许都有些误解,两个人静静站了一会儿,表哥把方巾折好,默不作声收回去。再说话时更显地迟疑了,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的。他和王先生又谈了一次,也是不欢而散,原本是想大陆的电报来了再坐下好好说,王先生提醒的问话却是把结局给弄难看了些,他买大清早的船走,是不想引起太大动静,自讨没趣遇见王先生和王太太。多少也存了躲着王嘉琪的心思,不知怎么向她解释,更怕惹她不开心。

 

他问:伯父还好吧?

王嘉琪答了,他又问伯母这几天好吗,王嘉琪也打,最后把王宅小小问了一圈,王嘉琪一都打过,感到离别的气氛是真真切切压下来了,两手背在身后,胡乱拽着手腕上的发带。过了一会儿,她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抬头看着表哥的眼睛:哥,我知道你是有理由的,我不怨你。可是你为什么去大陆?你不是说美国有世界顶尖的新闻学专业,还有顶尖的好学校吗?你不是鼓励我将来家里可以出第一个女博士,和你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吗?

 

王先生第一次对王嘉琪介绍时说,表哥是很摩登的新青年,王嘉琪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穿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讲一口很地道的英文,后来王嘉琪在他的房间里也看到很多俄文书。和那些香港街头,梳分头戴礼帽的摩登青年比,他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头发是长的,每天还打理得都很好,扎起来像艺术家。和她玩捉迷藏,好几次表哥已经看见她的裙角,还是佯装没看见让了她几回。一次,王嘉琪趁他午睡时拿他头发练梳三股辫玩,表哥只是把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不得已假装真睡,坐了近一小时。也是,后来王嘉琪才知道他母亲早逝,被送到香港是来避战乱。那位王先生是在大陆的政治漩涡里有身份的人物,被迫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看清自己脱不了身,一心只想保后。表哥明知道自己应该离大陆越远越好,还是阴差阳错的回去了。表哥叫王耀,盖在他脸上的书是列宁文选。

 

 

等到咖啡馆里渐渐满了座,西餐的气味飘起来,王春燕才惊觉日影又走了一圈,街上敲桂花粥梆子的和卖小馄饨摊子的都支起来了。王春燕的父母是开明的父母,对她天黑之后还留在街上,却还是有些意见的,只因见过王嘉琪一回,看出她家确实操一份殷实的家业,这一疑虑才减轻几分。至于王春燕自己,今天是第一次和女同学两个人在傍晚约会,心里是又紧张又期待。

咖啡撤下,两个女孩子也给食客让了位子,王嘉琪胸有成竹,说今天她做东,却不是去餐馆,而是叫了一辆车走走停停,尽往弄里钻。有些是王春燕耳闻过的,有些还是第一次知道。到手的尽是各式各样的小吃,一包油炸臭豆腐油近乎浸透纸背了,也顾不上嫌脏手,就站在路灯下吃了。畅快无比,生怕要冷掉的心情。

 

王春燕是真的惊喜了,想王嘉琪不是亲身实践,也一定用心问了娘姨用心记了。她是上海弄堂的女儿,听小心火烛的铃长大的,见过母亲珍藏的梦巴黎香水,也见过露台上的白兰花,也从没像今天这样不分冷热红白毫无章法从心所欲的吃。王嘉琪见她高兴,心里也更高兴,把王春燕道出的惊喜升了调再送回去。来回几下,夸得两个人都脸红了才住口。她藏这个计划也藏了很久,和给别人准备生日惊喜一样的心情,藏到慢慢倒出来的这个傍晚却有点藏不住了,几下又透了端倪,被王春燕追问,也死守着不说,绕到采芝斋买了松仁糖,王嘉琪又要让她上车。王春燕忽的察觉到她们在往外滩靠,心里已有了答案,便有意要戏弄一下她:佳琪,那让我猜猜,是不是去——

 

王嘉琪立刻以严防死守态势相抵:你要是猜,就是泼我冷水了。

 

可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王嘉琪奔的是国际大酒店落成典礼的礼花,没看到当天报纸版面上也登了别家百货公司的剪彩仪式,附赠慈善晚会和演出。车到半路被远远鼓动着的人潮堵住,两个女孩子也被眼前的场景震了一下。王春燕站在车旁犹疑,不知怎的为王嘉琪感到抱歉和可惜。王嘉琪却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跑起来,王春燕挣了一下,没挣开,剩下一根食指留在王嘉琪手心里。

 

很快进了人海,到处都迷魂阵一样,西洋装的有,旗袍的有,花书包和三股辫也有,辨不出东南西北。王嘉琪成了唯一的亲切,唯一的路标,王春燕慌了神,想把王嘉琪抓得更紧些,可被熙熙攘攘的人挤着,步伐已经由不得她控制,始终落后王嘉琪一小步,怎么都赶不上。像是察觉到她的慌张,王嘉琪的脚步慢下来,有那么几秒钟,她们的样子几乎是在公园的滨江步道散步。王春燕努力的把自己的整只手递过去,从外包住王嘉琪的手,她想王嘉琪的手保养的很好,是适合弹钢琴的手,她家里不是也正摆了一架钢琴吗?

 

钢琴是跟着王嘉琪从香港坐轮船过来的,陪王嘉琪生活了十多年,比王先生陪王嘉琪的时间还长,学钢琴也是王先生的意思,教她弹钢琴的英国老师也是总督府的常客,说她的天赋难得,未来可以考虑到欧洲进修。王嘉琪说不要,我要读专门的书,主科有国文,数学几何英文法文的,选修有油画和刺绣。王先生摸着她的脑袋笑:嘉琪将来成大学者,准备做什么?王佳琪毫不犹豫:去学经济贸易,王先生于是不说话,只笑了。

 

这笑里含的一多半是不认可,另一多半是对天真的爱怜。他是随一战期间的热潮发家的,大学读的是工程,总觉得在生意上格局见地与那些正统学金融出身的人不一样,心里很希望家里未来有人选经济,漂漂亮亮继承他的衣钵。经济这个词宏大,是包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包括了时政流通领域。不过有了王嘉琪,他心里的夙愿也就让时间轻轻遮上了。为王嘉琪,王先生和王太太谋划的是一条当时他们这类人通常的路。时代是乱世,大陆自不必说,西洋也不太平,香港地方虽小,后半生无忧是可以保证的,将来女儿要是想,就送去美国读书。王先生其实也知道女儿有些商业头脑,他年轻时也读过许多主张青年进步的书,克鲁泡特金到乌托邦都有,也经受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和王太太是自由恋爱。但自己有了女儿,却不免还是套了写是老一辈的思想。看得重也看得紧些,因此,即便听到王嘉琪说要读经济学,也只小小感叹了一下,并不真的放在心上。

 

这一些,王嘉琪隐约都察觉到了,才主动要求和王先生一起回上海,想用实力证明给王先生看,也想有朝一日能为父亲分忧。有一个夜晚,她记得很清楚,就是旗袍事件的前一个晚上,她半夜醒了好几次,被搅的心神不宁,想放一张小夜曲听,于是下楼拿昨天忘在沙发上的唱片。结果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门口有一壶茶。王嘉琪想是嘱咐下人送的,却一直没出来拿,于是便敲了两下门,门没从里面上锁,王先生一手支着太阳穴睡着了,另一手上还有悬着的钢笔,他身后的留声机在空转,唱针划拉着唱盘,一圈又一圈,是王先生不愿意同妻女讲的烦恼与难处。

 

王春燕主动拉住她的手,王嘉琪先是有点惊讶,又觉得好玩,原来王春燕也是小姑娘,原来王春燕也是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她心里无端升起一份爱怜,回头对着王春燕一笑,加快脚步,也加紧了手上的力度。

这种爱怜的心理像姐姐对妹妹,很矛盾的,又使得她忍不住自怜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平常的领受这份好意,也能看出王春燕的真心,有一半是对她,另一半是对规矩。至于她王春燕,一半是为了能有说话聊天的朋友,还有一点点她自己未曾察觉的私心。王春燕有时流露出的长姐的爱护,和王耀对他是很像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王是大姓,表哥,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他到大陆后发过一封电报,向王先生道谢,报了平安,说不日启程转一道船去上海。当时已经不时兴留长头发了,不过王耀说的是蓄发明志,他的头发现在会不会比她还长了?上海围城孤岛的时候,他应该也在上海,现在王宅已经转手卖给一位英国军官,未来如果想,他该怎么联系上她呢?不过王耀是王耀,他想过的事就一定能做到,所以王嘉琪从没想过其他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担心的其实是死亡,永不停息的生命之河。

 

 

和王嘉琪是怎么一路绕出去绕到栏杆边的,王春燕已然忘记了。枝形的灯光在头顶结成了网,便只能想到火树银花这一个形容词。对岸的灯忽的整个降低了一层亮度,人群安静下来,她此刻的心也是静止了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风声都熄了,那稠密的灯光也是静的,像相片上的一样,衬着黑的厚帷幕。上海就在那幕后,等着开幕的一刻。第一束烟花就这样炸响在黑夜里头,如裂帛一般起先只是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成细细的流星,渐渐落入江中,激起了一群,如同化了冻的春水,一浪高过一浪,漫过河堤。

 

她有些恍惚,觉得眼前的风光一帧一帧拉洋片似的过去,突然听到身旁的王嘉琪在哭,低低的抽噎声,把她吓了一跳。她忙翻出手绢递过去,王嘉琪摆摆手没有接,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

“我在香港还从来没有、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烟火。”

王春燕知道她在说谎。她把手伸进王嘉琪的头发里,像哄小孩子那样揉她的头发,发是柔顺和凉滑的。黄浦江倒映出的烟火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像把那些火星全都溶解了。王春燕隔着王嘉琪的肩膀看到那些倒影,王嘉琪的脸也和水中的倒影一样摇晃起来。

她说元旦这里的烟花更漂亮。

王嘉琪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说我没哭。

王春燕其实想说,没关系,哭也没关系,想家也没关系,不想和我说也没关系,是秘密也没关系。她不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不知道王嘉琪心里有个名字很快从眼前掠过有飞走,剩下王先生的背影王太太的微笑他们叫她嘉琪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委屈。王春燕只是把手抽出来,扶正王嘉琪头上别的紫荆花:元旦我带你再来看,请你吃我自己做的小点心。

 王嘉琪说好。


评论
热度 ( 25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法兰西多士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