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多士

有缘再见啦


🇫🇷/🌰

当我们向海而行(上)

非国设英米。CB向金三角、娘塔味音痴提及。

本章约2.3w,抽出较为完整的时间食用体验更佳~

 

 

两年前答应过送给朋友一个关于海洋的英米,因为各种原因压在了草稿箱里。偶然又想起来,还是发出来好啦。如果你看到,希望你还记得,这个故事是送给你的。

 

“我们登上想象的船,狂野地航行在

疯子的神圣岛屿之间,直到死亡

击碎传说中的星星,让我们回归真实。”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西尔维娅·普拉斯

 

00.

 

太阳还在西边沉着地燃烧,但是影子已经从它们的藏身之处钻出来,盘踞到每一座石灰山崖上。从候船大厅近旁的沙地向下看,沙滩在夕阳下显得白糊糊的。一条长堤远远向外延伸,尽头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晚风扬起他的长外套,他面向岸边,似乎正在给海鸟喂食,白色翅膀在他四周上下翻飞。

阿尔弗雷德在岩石后站立许久,凝视着暮色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漫天晚霞碎裂成千百团火焰,仿佛要点燃一切。风缓缓流动,将他的记忆带回故事开始之前,“无锋”微微扬起的白帆安静而沉稳地立定,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忽然,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他想起在无数的岛屿上、无数的海岸旁都发生过相似的情形。他脱下鞋子,学着亚瑟的样子把脚泡在水里,闭上眼睛倾听浪花的声音、沙粒的声音、周围的水里透明的白鱼游动的声音。清晨时分,他飞快穿过田地,奔向咖啡厅买一份薄吐司和炒蛋,还有一杯黑咖啡。店主是两个鬓角斑白的妇人,别人说她们之间有违背自然的激情,但她们对阿尔弗雷德很好,总是给他一些糖果,从不多问什么。他想起那天月亮很亮,星星也很多,他和亚瑟睡在靠墙的沙地下,他贴着他躺下,亚瑟的手臂环住他。他一直不动,没有睡着。亚瑟轻轻起身的时候,他爬起身,看到他手中提着鞋子,在月华照耀的水中行走。他也加入他,然后他们一同借着月光玩起用贝壳搭塔楼的游戏。

 

 

他想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的午后。空气沉重地流动,却有带人入梦的本领。阿尔弗雷德放松地躺靠在垫子上,翻阅几本书。亚瑟喝茶的时候不再说话,阿尔弗雷德看他逆光的剪影。太阳照得他金色的头发闪闪发光。这就是一幅他许久以前就熟识的画面,也是他一直以来想要保存的画面。

 

 

此刻,他的思想围绕那身影旋转,仿佛处于漩涡边缘一般,他放任自己的思想在风浪里接近他,不做任何反抗。他们在这里是如此靠近,以至于五分钟不到他就可以跑到他身旁,证明他并没有登上本应中午出发的、北上的马车。然后他们就可以再度出发,远走高飞,任风随意地将他们带向任何地方,永远不要再回来。阿尔弗雷德说不清楚这个荒唐的念头出自何处。在这个瞬间,他并没有看到这渴望之外的其他事情,也想不到这渴望会有任何结果。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或者亚瑟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渐强的晚风将碎云里的落日推成了土耳其软糖。又一轮潮水退去,地平线上的薄雾预示着不久之后浓雾的造访。那个矗立在远方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

 

 

阿尔弗?他问。没有人回答,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喊一次。阿尔弗雷德———

总是这样,最先回答他的是阿尔弗雷德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门用力关掉,东西被他随手丢在货架上,穿透很多墙和门,小步紧跑或者大步快跑的阿尔弗雷德站在门口大声喊:我听见啦———

 

-

 

潮水涌上海滩,接着再度回到大洋,不会给大洋带来任何变化。但身为不可移动之物的海岸线,还有那些礁石,遇上无法抵挡的自然的力量,或许破碎,或许化为泡沫,最终都要如此。这世界对他的意义和对于阿尔弗雷德的意义如此相似,却又完全不同。一切不过都是真实帝国的扭曲的影子,就像沉重物质下宇宙时空的弯曲放射出的力量,是魔法,或者也可能仅仅是疯狂。

 

亚瑟蹲下身,手指触碰到水面。他舀起一捧水,埋下头深深吸了一口,又被呛得连连咳嗽。他用衣袖擦了把脸,低头注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从天空沉下去的太阳仿佛又要从水下升起,刺眼的光芒穿透波纹,酷似黎明前玫瑰色的大陆天空。亚瑟觉得他不会忘记,他从来不曾看过这么深、这么暗的红色,仿佛那来自心脏,他满手都是血,像一个在殊死搏斗中脱困的老海盗,抓着被撕裂的三角帽。这是一条讯息,一块碎片,一个无声的愿望。要走回防波堤只要八分钟,但是回头已经太晚、太早,路程太短、太长、不够远、不够近。数十年的种种,那些晴美的早晨和阴霾窒人的黄昏,那笼罩着“无锋”的蔚蓝色光线,将不再留下任何见证,任何背影。

 

他如梦初醒,转身朝坡上走去。但即便如此,这片汪洋上最珍贵的宝物也已经遗失了。

 

 

01.

 

人在一生中往往会遇到那么一到两个疯狂的时刻,你在难以想象的脑部活动后做出难以想象的决定。它们事后看来或许愚不可及,或许千载难逢。如果你问琼斯先生他是否喜欢海上航行,他首先会告诉你琼斯这个姓在北美大陆还没有探索到足够深以至于可以停止的地步,然后会提到他一年三百六十天连轴转后寥寥无几的假期,或者工作的特殊要求。但如果你质疑他是否晕船,他会立刻毫不客气地回击你:他在还是少年的时候就曾经在海上漂行四年,在那期间从没晕过船。但好吧,总体而言这事儿他无所谓,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偏好,公务有需要他会随时拎上手提箱登上舷梯。

正因如此,就连阿尔弗雷德,这位事业有成、在北美大陆独当一面的年轻人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那一天不顾一切两手空空地翻进“无锋”甲板上的油布里。

 

他的少年时期是在一座临海向阳的城市里度过的。港口不大,但夏秋季节会经停许多船,歇脚补给,直接待上一个冬天。岛上有海鸥、叶片宽阔的树、一座小矿山和乳白色的碗口大的鲜花。戴维教他认字、做饭、与人打交道,为他买市集上铜盘盛装的突尼斯甜点和茶。他帮戴维做些帮工的活儿,从城市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每日往返,乐此不疲。戴维好像什么都懂一些,在他口中,阿尔弗雷德是一场暴风雨后被海浪带到海洋湾的,他很可能是某次不幸的沉船事故的幸存者,什么都不记得也属正常。在阿尔弗雷德仅存的记忆里,那是一片烈日炙烤下的海滩,滚烫的风削过海蚀崖,刺痛他的双颊,海鸟在他的头顶扇动翅膀,长久盘旋。他身上的衣服破旧,戴着一条造型奇特的银质吊坠,上面的纹章可能是家徽。他一直昏睡,直到最终有人发现并把他带走,然后他成为了戴维的学徒。他有和戴维一样的金色短发与蓝眼睛,让人不难相信他们是兄弟。

 

 

在这一天,阿尔弗雷德回答了第一个关于命运的问题。尽管戴维把他引进这个问题的方式并不很正式:“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记得他那时正在用力砸小锤子,可能是为了补什么东西的钉子:“我现在在这里就很开心。”

戴维纠正了他的语法:“我的意思是,你喜欢这里吗?如果现在让你离开,你会愿意吗?”

阿尔弗雷德很用力地又砸了一下,从他身下发出嘎吱一声,木头被他敲碎了。

戴维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无辜地耸了耸肩。“你说要用力一点才能把它钉死。”

他把锤子丢回工具箱里,这才转过身来:“特维塔说他们家的传统是男孩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就会被赶出家门,要不就是他的父母主动离开家门。你是在说这个吗,戴维?”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两个人要从这个岛上离开,去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戴维愣了一下。他把目光从阿尔弗雷德身上移开,很久之后才说话。

“我忘记了。”

阿尔弗雷德有点莫名奇妙。“为什么要去已经忘记的地方?”

戴维笑起来,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头。“是啊,为什么要去已经忘记的地方呢。”

阿尔弗雷德觉得他拍自己的头拍得也莫名奇妙。

 

 

阿尔弗雷德第一次知道戴维不是本地人,他开始提到外面的世界,知道有另外的大陆另外的人掌管那些规模庞大的船队。拱桥下有跛脚的乞丐和喝醉的二十多年没收到过上级通讯的驻港士兵,他们都和戴维来自同样的地方。

 

 

于是在冬天的最后一列英国船队离开时,戴维也走了,他因为疾病缠身、关节肿胀,已行动不便多日。但他说他很想念一种蓝色小花,要阿尔弗雷德送他到舱门,洋流会让他绕一圈后漂回故乡。

 

“你现在的状态真的不适合远洋航行。“阿尔弗雷德再次指出,尽管这些话在戴维宣布决定时他已经说过。”是什么样的花?戴维,告诉我,我可以去外岛替你找你想要的这种花。”

 

“这里的气候不适合生长这种花。况且我已经快要忘记它们的样子了,我无法描述那种香味和色泽,不过我相信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能认出它来。”他含笑将小船的缆绳递到阿尔弗雷德手中。“这是我拿图纸找人新做的。未来你或许能用到它。你的父母曾经带你漂洋过海,要到某处去,或许是你的故乡,或许是你们的新家。他们还存在于你的思想里,你的生命里,只是埋得太深。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你总会想起来的。记得留心倾听它们的声音,阿尔弗雷德。”

 

他谢绝了阿尔弗雷德的帮忙,坚称自己健康,尽管如此他搬运行李的动作还是很吃力。苍白的皮肤让他的蓝眼睛更透明,阿尔弗雷德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允许他上船。他和船一起消失在雾蒙蒙的天边,从那以后阿尔弗雷德没见过他,当他日后踏上不列颠群岛、见到戴维所想念的那种花时也没有。再然后,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见到他。

 

 

 

他接替戴维认识全小镇,绝大多数的人也都喜欢他。“无锋”靠岸的那一天,他领了搬运的活计,将腌肉、面包、果干、酒和淡水一桶一桶装进独木舟,卸到船舱里。船很大,突出水面的白帆像在太阳下燃烧的白色火炬。阿尔弗雷德从未见过这样的船,以一种猛兽的姿态俯瞰自己的领地,使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远远都望而生畏。和船一起来到的是传说,人们说船上只有一个人,一个性情古怪的英国船长,在利物浦把船员解散后独自出海,他已经走了半年。

阿尔弗雷德在码头注视着它,看它漂亮的桅杆和大炮。它是一艘风格古朴而大气的船,船舷嵌质地优良的木板,系住的麻绳穿过用海象牙齿做成的滑轮,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它在四大洋的风浪中如何傲然挺立、破浪而出,气派啊,比任何传说都要传奇。风帆,武装商船,双轮小船,无锋,这些名字就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不会再见到第二次。为什么它取了这个名字?这是一个非凡的名字,一个从世界另一头,从大西洋,欧洲带来的名字,阿尔弗雷德想,一个蕴含着某种意义的名字,但是现在没有谁能说出它代表了什么。

整整三天他都呆在那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渴望趁四下无人时再触摸一次船身的浮雕图案,那些他不认识的女神像,像羊毛一样卷的波浪。船长出手阔绰,怜爱他的头领分给他不少小费,但他全部剩余的精力都用来欣赏和想象那艘船了。和戴维一同经历的人事一再重现心头,仿佛在那里召唤着他。他想离开陆地,离开朝阳下紫色的小山丘,离开这个人人坦诚勤劳本分的阿卡迪亚,他要到海上去,到船上去。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戴三角帽的人出现在栏杆旁,与头领低声交谈,头领走后,他开始打量起甲板上的水手们来。阿尔弗雷德确信他就是那位船长。他抬起头,正巧看见他冲自己的方向抬了抬帽檐。金色短发,穿着简单而无可挑剔,一道黑浓眉横亘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没戴白色假发,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如传闻中所言那样神秘。阿尔弗雷德知道他肯定不是在看他。他在甲板上呆呆站了好一会儿,被人撞了一下肩膀才想起他手里还有只箱子。

夜里阿尔弗雷德醒了过来,浑身发冷,难以入眠。自从戴维离开以来,他又一次感到这种强烈的空虚,一种想要对世界大喊的渴望,却不知道到底要喊些什么。在这样的酣睡的夜晚,无锋停泊在码头,长长的海浪在沙滩上浮动,白天人来人往的街道寂静无声,停在院门口的藤椅、人物和房屋好像都只不过是非常模糊而混乱的过去的一些投影。他感到自己被困在这座城市,被夏日的暑气、红白蓝相间的信号旗,还有这些单调的、现实的一切,所有的重量让他厌倦,让他无法动弹。

这种感觉是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浑然不知。他就像在浩瀚、渺无人烟的宇宙里迷路了一样,周围是格格不入、含混不清的图画,犹如一双双失明的眼睛茫然回视他。他做过一些连续又怪异的梦,不是他的父母,而是很多人围坐在一间奇特的大房间里,一个中国人在一块挂在墙上的板子上画图;还有同样的人围在篝火边烤东西吃,他们边吃边唱,直到一个巨大的木制人像从水底升起。戴维以为他做了噩梦,打开窗户放进海风,用杏仁糖饼和辣椒蛋糕安慰他。但他心里对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象并不排斥,更多是好奇。

你要到哪儿去?

戴维的回答一直以来不断纷扰着他的心室,此刻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句“凭直觉寻找”似乎就是将他带向“无锋”的正当理由。他要离开,至少不能留在这里。为了能感受传言中的那些不可思议,即使只是一小时,他愿意付出全部。在无限中,他渴望走进一场前所未有的旅行,渴望开启他的不会中断的冒险。

 

 

终于,在听说“无锋”将在次日清晨起航的那个夜晚,他做了决定。他一路走到港湾,松开了小船的缆绳,滑向锚地中央。船身龙骨触到水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油灯在水中映出七巧板似的倒影,随波摇荡。他蹑手蹑脚地上了船,然后匍匐前进到甲板上,把自己藏在软木货箱后不那么显眼的地方。那是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只是没有月亮,船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舱口从里面反锁着,船盖都盖着,堆着成卷的绳索。整个过程里,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02.

 

他被猎猎作响的大风吹醒,主帆发出低哑的叫喊,整个船体都向堆有木桶和篷布的一侧倾斜,一切在雨水中都朦朦胧胧,好像马上就要融化了似的。阿尔弗雷德意识到他身上什么覆盖物也没有了,篷布早被风掀走,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和后颈上,他想靠近暖和一些的地方,可是寒冷和饥饿将他钳制在角落里,他甚至都没有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直到手提灯摇曳的光照在他脸上。灯焰俯下身,凑近它。

“你是谁?“从头顶传来的声音问他。

阿尔弗雷德直到第二遍才听清楚他的话。他有一套准备好的说辞,但当他开口时,他的肺所提供的呼吸只能让他极慢地说出破碎的几个词。

“回答我,男孩。你从哪儿来?”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一个徒劳的问句。睡得太久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他实在没力气想,甚至宁愿这是一个梦好让他的胃不再那么难受。他微微睁大眼睛,那人也微微睁大眼睛。那人用手抬起长披风,盖在他的头顶上,等待着,但效果并不明显。阿尔弗雷德看到沉重的雨滴在绒布上砸出一个个凹洞,然后顺着丝线滑下去。他想到海洋湾港口的守夜人,他总是在小屋前挂一盏手提灯。

你想留在我的船上?你能听清楚我的意思吗?你——叫——什么——名字?这场空气对话持续了大约五个回合,亚瑟看着他表情迷茫的双眼,最终败下阵来。他叹了一口气,把他从缆绳索后里抱出来,安置到甲板下的客舱里。好吧,我们晚点儿再谈。

他想这个男孩很可能是想借助他去什么地方,他不认识海洋湾的任何人,根据他所了解的陆地上关于他的传言,也没有人胆敢爬上他的船打闹或抛弃谁。就他自身的经历而言,十岁时他已经举着父亲的望远镜告别英格兰的白色峭壁了。他们带着郁金香向西行驶,经停广州到加尔各答,在巴达维亚旁观圣坛的祭祀,一只老鹰俯冲直下停在可汗的肩头,他吓得变色发白还要强装镇定,在魔幻岛时他和一个捕鲸能手学习根据日影判断时辰,他见过南极的冰川和鳕鱼跃出水面。再次回到英格兰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在客舱里休息的偷渡客正处在他首航(还要大上五六年)的年纪,但这并不意味着不相干的什么人就可以这样在他的船上拥有一席之地。天知道他预支薪俸请退休的皇家造船厂师傅是为了什么......

 

阿尔弗雷德在大海的声音中入睡。相比于陆地,它似乎是一片有着催眠功效的巨大空白,使得触摸到它的一切事物都沉沉入睡。桅杆摇晃的声音,风拍打帆布的声音,松动的木板嘎吱嘎吱,蓝色永恒领域的声音,都像螺旋阶梯一样升入他的脑海。他第一次漂浮在海浪上,离这些声音如此之近。被安放到房间以后,脚步声在他头顶徘徊了一阵,最终消失在远处船长室的方向。想到他正身在茫茫大海中,身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明天也将在同样的未知中醒来,由衷的快乐再次压倒了他。

这种少年人才有的可爱的天真是怎样让他穿梭在美梦中,与柯克兰船长失眠这一事实并不冲突。他在过道里来回踱步,后跟烦躁地点着地板。你要怎么处置一个看上去甚至比你弟弟还小的男孩?像对待那些无礼的水手一样,威胁他这片海域有嗜血成性的鲨鱼吗?还是放肆地夸大你和毛利人生吃蛇肉的事迹,让他感到你很野蛮然后害怕,就像对待那些眼中只有珍珠项链、手里拿着羽毛长扇——上面明晃晃写着她们只有父母所灌输的社交礼仪的、单调的千篇一律的玫瑰?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现在他是不能在走廊里随意踱步、挥舞手臂、大声说出内心所想了(偶尔思想斗争激烈或者文思泉涌时他会忍不住这样,好在刚刚他没有这么做)。因为有一个疲惫不堪的偷渡客还在客房里等着休息。啊!想想看,这里本来是他一个人的王国,他可以在收藏室一口气打碎所有收集来的瓷器让那些珍珠一直滚出栏杆掉进鱼腹,他可以从中桅上直接荡下来在与木桶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挑中最顶上的那只绿苹果,不用管飞快计算账单为名誉财产损失而恼怒的父亲。一旦申请被通过他的财产和他的不再挂钩了。这些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无锋”不是救济院,除却在魁北克的那一次,出于某种证明这个时代骑士精神还没有死掉的欲望他冲进火场救下一个男孩。但他并没有在船上停多久,何况他不是自己跑上来的。更糟糕的是他想不出什么体面的办法打发走这个不速之客,因为他实在太像他小时候,不顾一切、试图摆脱、破坏、逃离既定的未来,不断打捞他的世界里已经失落的生命力量。在手提灯下他的蓝色眼睛仿佛会说话:你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我想留下来。

 

这是不寻常的一个早上。亚瑟从他的工作台前抬起头,惊恐地发现他手中还握着半杯到过牙买加的葡萄酒,航海日志上本应工整的手迹从第七行开始变成一堆挤在狭小街巷里的急板音符。太阳已经像一枚银币一样闪耀,他匆匆回到卧室,喝了些水,仔细整理了一下他的装束,又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打点完毕,他去厨房热了几片熏肉和火腿,夹着面包和奶酪向客舱走去。

阿尔弗雷德已经起床,亚瑟深绿色的无袖披风也被折好,放在床头柜上。这个细节让亚瑟心里的烦躁程度部分减轻了。他把盛有早餐的托盘和衣物并放在茶桌上,很简略地说:“如果你休息好了,吃过早餐到上面来找我谈。”

 

 

“你从哪儿来,怎么到了我的船上,我该怎么处置你,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主题。”亚瑟给他们各倒上一杯热茶后开口,他的样子就仿佛他脑子里有一张列好的清单。阿尔弗雷德看着他,他也看着阿尔弗雷德,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心里有一只表,在计时。

阿尔弗雷德决定装傻,移开目光不去读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讯息。

亚瑟挑起一边眉毛,阿尔弗雷德看到墙上有个斑点。

亚瑟轻轻咳了一声,阿尔弗雷德吸了吸鼻子。

亚瑟最终屈服了。他微微前倾,纤细的长指相互抵出一个塔形。“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阿尔弗雷德,十五岁。”

“你双亲的名字呢?”

“我没有父母。”他说。同时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后者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动容,但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许多,不再那么居高临下。

“你是在海洋湾上的船,对吗?”

阿尔弗雷德承认。

“那是不小的勇气啊。为什么呢?”

“我想和您一起走。”

亚瑟笑了。他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

“你有什么理由说服我?”

“我会做饭、采买、打扫卫生,我还会学习。”

“这些事情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我想和您一起走。”阿尔弗雷德又说了一次,“请不要让我下船,至少多留我一天也好。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但如果现在下船,我就真的什么也不会有了。”

不用说,这副台词昨晚已经在阿尔弗雷德脑中排演过多次。亚瑟也看出来这一点,理性叫他最好尽快摆脱这个不速之客,可他同时也看到一个天真、固执的男孩,向往预料之外的事物,年少无知,不自量力。他犹豫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的船可不是收留所。”

“我猜我只能告诉您陆地上的流言。”

亚瑟挑起一边眉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尽管他意识到谈话正在朝预期之外转移。

“您一个人驾驶一艘承载五十人的船,真的是用了巫术吗?”

 

03.

 

天真蓝,阿尔弗雷德觉得他像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天。他经常在黎明时醒来,穿过城市,碰见夜游归来睡眼惺忪的猫。他向出海的渔人挥手问好,替旅店老板打听过今天的天气,代餐厅买下最早送到的生蚝和蔬菜。做完这些以后,他爬上餐厅仓库的屋顶,开始吃早餐。再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已经从黑暗变成另一种蔚蓝。就像人们急急忙忙推着一艘船下水好让他不会发现这艘船从未下过水一样,世界从不让他知道两百年前生活在这座小城的印第安人到底有多少,天空的颜色是什么颜色。然而这里的一切,围绕在亚瑟·柯克兰身边的这一切,都实实在在,比现实更真。他站在“无锋”的船尾,看见他的生命是浩大闪亮空白的一页,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开始的几天里,他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闭上眼睛靠着舱壁,听海浪拍击龙骨的声响,猜想他们已经走了多远。大海的声音激烈惊人,风总是不肯安息,偶然他从睡梦中惊醒,幻听到某种渺远又诡异的咆哮,像来自海的更深处。他试着减少和亚瑟正面相遇的次数,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事实上和亚瑟正面碰见也不会发生什么,只是阿尔弗雷德仍拿不准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总是微笑。亚瑟也微眯起眼匆匆瞥他一眼,轻轻点点头,二人又再次擦肩而过。

我们先看看你的能耐,男孩。那天在谈话结尾时他这样说了,否则我会把你转交给陆地上的朋友。留下来的机会并不渺茫,但如果他确实必须下船,说不定会在牙买加结识新朋友。

 

夜晚来临,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经过头顶,是亚瑟在巡夜。睡前一次,凌晨一次,这些天里阿尔弗雷德的睡眠很浅,一闭上眼睛,有关海洋湾、橄榄树餐厅、砖墙和戴维的记忆就会在他眼前浮现,他没有理由想起这些的。为了再次逃离,他徒劳地在船舱里漫步,仅凭微弱的月光和他的双手。他在心里试着观察每个细节,栏杆上的每个标记,滑轮上的每处划痕,墙缝里的每个污点。第三天晚上他在甲板撞见亚瑟正走进船长室,放在门上的手又顿了几秒,才把门完全合上。阿尔弗雷德猜他最好没有看见他,只认作是黑夜里的海上幽灵,但第二天晚上他听出亚瑟的脚步放轻了许多。大约他以为是他吵醒了阿尔弗雷德。

为了避免这种不便,阿尔弗雷德将漫游的地点转回房间,由行走变成思想的漂浮。从数羊数出一个农场开始,想象亚瑟此刻在做什么,渔人们口中密林深处一百零一位神族的故事,从波斯织法的花纹和果酱无意间摆出的样式联想帖木儿王朝的爱恨情仇。想到他开始打哈欠。然后他又继续思考一些催眠的问题:我要寻找什么?亚瑟的船如何运行?我梦见的那些事情是“本我”之外的我还是记忆中的我?现在我是在做梦吗?

通常他想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在旋转的烛光里静坐到天明,两指夹住他的吊坠,让它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眼睛也跟着转来转去。他遵循戴维的叮嘱一直把它藏在上衣口袋里。银币的一面是一个飘发的女人头像,背面是一只白头海雕,上面的数字不远也不近:1794。过去他帮别人看守什么东西时常常也会这样做。转啊,转啊,直到在海涛拍打声中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后来他想到他大可以假托自己是在梦游的。他孤身一人在船舱里,夜沉沉的,看不见云。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来找他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戴维也找不到他,他已经走了,彻底从他的生命中消失,或许在昨天,或许更早。陆地是那么遥远,那么渺小,连想象一下都很困难。

人们常说地图上一个小拇指的距离要花费一个月,他只跟着戴维出过一次海,走了一天去不远的小镇上买异域香料和一些内陆地区来的蔬菜,还不太适应枯燥而漫长的航行。被风抛来的水沫拍打着他的脸颊,晕眩让他后悔自己过去数日内吃过的食物,尽管它们味道都还不错。

又一个夜晚降临,风吹得更猛烈,在海潮的推动下无锋的船身微微倾斜。阿尔弗雷德隔着木板听到嗡嗡声,猜想是亚瑟在收帆。或许他可以出去做点什么。风大时一般要减速对吧?说不定他可以趁机多学习一些理论知识。

他的双脚刚接触到地面就双腿一软,快要跌倒。在他的脚下,他仿佛能清晰感受到那些海浪如何运动。他推开舱门,扶住栏杆站稳,放慢呼吸,想借此止住身体的颤动和牙齿的格格作响,这几天里他的头经常难受,可过去出海时他从不晕船。他不认为现在会这个结论会被推翻。

手提灯的光再次照到他脸上,亚瑟提住他的后颈,把他推回房间,让他靠着垫子乖乖坐好。

“头还是很晕吗?”

“我以前从不晕船。”阿尔弗雷德抢先申辩,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已经出卖了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亚瑟在阿尔弗雷德面前放下一瓶杜松子酒,为他们各倒上一小杯。“喝了它,感觉会好些。”

阿尔弗雷德接过,他犹豫了一下,模仿记忆里水手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亚瑟笑着喝完他杯中剩余的酒,观察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的反应。一会儿,他去厨房拿了一碗清水,一碟面包和一些果酱。“睡醒之后再吃吧,这几天风很多,没事不要出舱乱跑。”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阿尔弗雷德双臂环膝,坐在床边注视着他。走到门边时,他回头对着阿尔弗雷德正了正帽檐。“不要多想。我对你的评价不会因此产生根本性的改变,我们有一个月的等待时间,大概在到牙买加之前。”

阿尔弗雷德对着他摇了摇手。喉间酒精的灼烧感仍未退去,但这句承诺让他安心。他的胃暖和了许多。几天后,他已经能够像在陆地上一样平稳地在各个舱室之间穿行了。

 

 

04.

 

傍晚明亮的晚霞或许是台风来临前的标记。这天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低矮的乌云笼罩,黑压压地向临界点聚集,白色的水沫被大风吹进水色和茫茫黑暗中。阿尔弗雷德在甲板上找到亚瑟,他在后桅的桁梁上迎风而立。粗壮的闪电击中了龙骨,浆轮飞溅出的浪花高过船身。浓烟从他身后冒出来,在黑色的细雨中飘散。

“阿尔弗雷德!”亚瑟一手攀住支索对他大喊:“帮我接住绳子!”

阿尔弗雷德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抓住他丢下来的缆绳。亚瑟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主桅出现裂痕的桁梁下一级。他半俯下身,船帆随着风鼓起来,他的身影被包裹在撕裂的上下翻飞的帆布里。

“阿尔弗雷德,”他看到亚瑟的脑袋重新出现。“你会升帆吗?”

阿尔弗雷德停下来,看着他。他点点头,亚瑟也点点头。他露出一个微笑,立在桅杆上的身影显得沉稳而安静。这是第一回阿尔弗雷德看到他脸上挂着这么明亮的笑容,比在海洋湾时更清晰、更明确。那笑容是对他发出的。

“还不赖。”

 

他只记得自己跑、跳,船身斜地很厉害,他从软木箱上跌下来,亚瑟紧紧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回船舱里。床板在地板上滑动,亚瑟索性把床垫拆下来摊在地板上。他们并排坐在床垫上,阿尔弗雷德身上都是水,亚瑟也一样。他打着哈欠帮阿尔弗雷德擦干头发上的水,阿尔弗雷德打了一个比他更大的哈欠。后半夜,风浪终于缓和下来,亚瑟又待了近半小时,才端着油灯回他的房间。

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头发上还粘着黏糊糊的水草。亚瑟在餐室里,从盘子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阿尔弗雷德摸到他后颈的头发,莫名其妙就笑了。亚瑟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意,短暂并且冷淡,但却是和昨天一样真正明亮的笑。

“早上好。”阿尔弗雷德说。

“早上好。”亚瑟说。看到阿尔弗雷德套在大一号的、他的衬衫里的感觉倒很有意思。他昨天的表现足够精彩,一个人顶上四个人的力气都有可能。“早饭在厨房里。”

阿尔弗雷德迅速而谨慎地向餐盘里看了一眼:蔬菜炖汤和一大勺土豆泥。他咽了口唾沫,问亚瑟借用一下厨房。

亚瑟作出一个请的手势,饶有兴致地跟进了厨房,盘起腿舒舒服服坐在他身后的地上。当他看到阿尔弗雷德试图像他半小时前那样寻找新食材无果、最后还是把他切好的茄丁、洋葱粒和豆子一用刮进锅里,加一勺盐一勺水开始用力搅拌后,他决定不再对伙食抱有超出固有菜单之外的期待。不过,阿尔弗雷德最后捡起烧焦的木棍、把它们整齐地堆回原位时他还是说了:“你来厨房的时间稍微迟了点。另外,如果不学会耐心和等待的话,你会发现在第一周的新鲜蔬果之后你只能吃半个月的藏红花米饭。”

他们穿越海峡,三天后抵达陆地。亚瑟独自一人下了船,上岸呆了一天,然后又带着补给品再次回到船上,又向南继续行驶。阿尔弗雷德通过地图知道他们靠岸的港口就在牙买加,于是他明白自己的请求得到了正式答复。

 

在只有两个人的船上摸清船长的生活习惯并非难事。用餐时间亚瑟会准时出现在舱室,每天中午结束午睡后他在船长室或餐室吃下午茶,他喜欢加一些方糖作为缺失新鲜牛奶情况下的替代品。在这种无形熏陶下,阿尔弗雷德对甜度的嗜好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发现仅仅驶离港口五天,刚补给的方糖就已告急。每七天他固定清点一次物资库存,无风平稳的夜晚会把天文仪器搬到甲班上做他自己的实验。

阿尔弗雷德喜欢问他各种各样的事。要想一个人在船上独自漂流一个月不说话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任务。亚瑟只是微微一笑:等你进行越洋航行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他也会问亚瑟他们要往哪里走,亚瑟的工作台上摊着一张地图,阿尔弗雷德用手指逐一划过,上面还标注着过去的航程记录,一些令人神往的名字。亚瑟靠回座位里听着他念,时不时发表点评:太热;暗礁太多;海港容易起风浪,船来了就走不了;那里有很多鸟;我在那里看到过流星雨,将来有一天,我也许会带你去看。亚瑟有一本航海日志,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可以给阿尔弗雷德阅读的意愿。

天气好时,柯克兰会放他掌舵。两个小时,通常在下午茶时间,有时是天气好的晚上,他吃些茶点,有时也独自在船长室里。对于那些问题,从升帆到降帆、预判天气和海域环境到他们将往哪儿去、是不是所有船长都写航海日志。有些他耐心解答,有些则模棱两可,他说: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不大想多说话,就有意把话题引到阅读上,于是阿尔弗雷德知道他下午该做什么,通常晚饭后亚瑟会听他对内容的看法。

 

他自己也讲故事,颇有一千零一夜的味道,有种说法是亚历山大深知高处不胜寒,请人讲故事以便使他在夜晚保持警惕。讲过最长的故事是一个姓琼斯的海军上尉。他因为背叛对海之女神许下的誓言失去了自己的心脏,永生永世不得触碰陆地,否则就会变成魔物当场死亡。为了活下去他只能成为海盗,很大程度上他又是一个不擅长做海盗的人,并且其实他本来不会背叛誓言,至少初衷不是那样的......要解除诅咒,只能去世界的另一端找到曾经诸神战争中留下的信物。亚瑟很擅长讲故事,那段时间阿尔弗雷德每晚都在书房——后来亚瑟应他的要求,从蒙巴萨带回五大箱书后在原本的仓库额外搭了一个隔间——等他来讲完故事,然后道晚安。故事太长,他没听到结局。很久以后他再次想起这个故事时,他决定不去问。

 

第二年他们在亚丁见到了那位陆地上的朋友。会面地点位于一间白色的低矮建筑内,由殖民者创办的咖啡馆或者酒吧。栽种着许多阔叶绿色植物,还有一座汩汩冒水的喷泉。遮阳篷下散放着露天桌椅,墙上贴着各种图案精美的碗碟。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他说法语和流畅的英语,穿和当地人款式相仿的斜肩红色长袍,喝加西柚汁的葡萄酒。打招呼时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阿尔弗雷德,整个过程里他们的交谈不超过五句话。他抬头问了亚瑟一句什么,语速略快,用的是法语。由于亚瑟本人在船上从不说任何一种英语之外的语言,阿尔弗雷德凭观察所掌握的也只有一些钱币计数的方法和日常问候的话。

亚瑟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肩上,身体前倾迫使他上前一步。

“不,他是我船上的水手。”

“你好,小鹿。”他说。

阿尔弗雷德向他问好。他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笑意中好奇与戏谑的成分更浓。随后亚瑟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默许他把阿尔弗雷德打发给另一个看上去略高他一些的少年。他有一头柔软的金发,不大自在地穿在一件白袍里。

“......想不想四处走走?”他试探地问,双手像是有点无处安放。

阿尔弗雷德回头朝亚瑟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拿着水烟筒,金色眉毛和挺拔的眉弓笼罩在印度大麻的甜香中。他点了点头。

 

亚丁是海边的一大片绿洲,整座城市富裕非常。绿色的棕榈树随风摇摆,下方则是陶制房顶、柠檬树和数不清的宣礼塔,深浅不一的沙色建筑像阳光下融化的一大块巧克力。他们穿过市场向高处走,经过各种各样的气味、色彩和声音。大堆黄色和绿色的水果气味香甜,铜盘子里有硕大的棕色坚果和五颜六色的珠子。一片片一卷卷头巾和披肩,白布,红布,丝绸,茶叶,陶瓷。马修略比他后半步,时不时停下来向他介绍。阿尔弗雷德咀嚼着马修买给他的椰枣用心倾听。

“所以也有一种千年枣的说法是......是在看骆驼吗?”

阿尔弗雷德用力晃了一下脑袋。“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好像可以看到峭壁和红沙,还能听到驼铃声,就像——

“就像很久之前这些事情也发生过一样,对吗?”

他对上马修的双眼,看到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一定刚出海没多久吧?不过,直到现在我也还会做关于故乡的梦。”

“你也是后来才跟随波诺弗瓦先生吗?”

“的确如此,波诺弗瓦先生。”马修说,纠正了一下他的发音。“你呢?你是柯克兰先生的船员吗?”

这个问题的确提醒了阿尔弗雷德一些事情。亚瑟并没有真正许诺给他一个职位,尽管除了做饭大部分事务现在好像都归阿尔弗雷德管。亚瑟是那种一旦开始整理仓库就会忍不住追忆往事、看到他路过还会叫住问要不要听他讲故事的人,有时钟精确作证。他如果和阿尔弗雷德一起工作反而会拖慢速度。不幸的是这个感性的弱点日后也传染给了他。

马修因为他陷入思考的样子露出抱歉的表情。“......是我刚才问得太失礼了。不方便的话可以不回答。”

“不是这个原因,你说船员和船长之间要不要聘书、契约之类的东西啊。我突然发现这方面的事完全没人和我讲过。”

“......适用性不一样噢,阿尔弗雷德。”马修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据我所知只有三个人曾经登上柯克兰先生的船。第一位是他少年时期的管家,首航时就在,他把他送到非洲的度假地;第二位是他从火场救下的一个小男孩,之后把他托付给了波诺弗瓦先生。第三位就是你,阿尔弗雷德。”

他停下脚步望着阿尔弗雷德,突然很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继续朝前看。“不用太在意我刚刚说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事实。”

......他想说我是独一无二的吗?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踏上台阶,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上去。

 

登上平台,阿尔弗雷德才发觉这里已是亚丁的制高点。下方的城镇挤满屋顶、树林、深浅不一的白色岩石和颜色鲜艳的人们,看上去好像一幅小比例尺的动态地图。东边的大海向地平线延伸,阳光照在海上像碎金般闪闪发光。宽阔的平台上拴着飞篮,巨大的袋子已经充满热气,焦躁不安地拉扯着锚定它的缆绳。波诺弗瓦和亚瑟已经站在篮中,远远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想看的那种空中漂浮袋,或者热气球。”阿尔弗雷德和马修踏进篮子时,亚瑟向角落跨了一步,为他们腾出空间。上周他们看画册时聊到过这个,基本原理是用篮子里的火盆加热空气,空气让膨胀的大袋子带着他们上升。

“今天几乎没什么风,不过天气很好,我们可以做有控制的飞行。”弗朗西斯解释说,再向北的奥斯曼土耳其更适于此类交通方式,不过下午一般都有向岸风,不会让他们脱离陆地。马修往风箱里压了一两次空气,阿尔弗雷德探出头,看着下方的一切变得更小。

弗朗西斯开始轻声唱起一首歌。歌声悠扬,时而高亢,时而低缓,仿佛是空气里的一首歌围绕着他们。阿尔弗雷德想起一个梦,在海滩边有许多不同国家的人,围坐在篝火旁,还有人在模仿曼陀铃的音乐,他长着和弗朗西斯同样的面孔。所有人都穿着颜色相近的制服,身旁放着武器,跟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露天吃饭。晚餐是烤鸡,加四季豆和玉米,鸡是从上一个村庄救出来的,站在倒塌的鸡棚顶上,和他们一起饿了三天,太瘦太瘦。饭吃得很诡异、很热闹,大家都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各种各样的语言,彼此好像又都能听懂。他们从六点吃到晚上十点,过后有两个皮肤颜色像沙漠一样的兄弟从帐篷里站出来,他们从六点睡到十点,现在来吃罐头和留下的豆子,换班守夜。他记得他们提到敦刻尔克,互相干杯祝未来再见。他知道他们在为战争做准备。这个画面让他有点想哭,喜悦,或者悲伤。但梦里的他不愿意哭,他的眼睛是干的。

亚瑟难得地没说什么,他指给阿尔弗雷德看大地上的景象:羊毛一样的树林,一排排一列列设色工整的果园,用来种植精油的原料:晚香玉,玫瑰,茉莉,香草,薄荷,柠檬草。他回答阿尔弗雷德提出的问题,关于它们的来源、方式、用途。他喜欢观察阿尔弗雷德观察世界的方式,充满好奇而又毫无猜忌,对他的讲述毫不犹豫地相信,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钻石。他的目光没逃过弗朗西斯,当他扶住阿尔弗雷德的肩,示意他向后看的时候,弗朗西斯发出了一声低笑。

有那么一瞬间,阿尔弗雷德好像已经看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黑夜里羊在窝棚里睡觉,海面上战争正在打响,驼铃穿过红漠,蒸汽驱动的科技可以在十天内横越印度平原。灌木、草、花、树都被培育,种植,收割,加工,包装,参与世界市场的运转体系。十六世纪欧洲流行矫饰主义,国王都在自己的宫殿里修博物馆。他也要把自己变成自己的标本,满腹学识,开启某种清醒状态下的无序。是这些事吗?

锚索走到头,篮子转动方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向前滑去,清晰的地平线展地更开阔,沐浴在黄昏柔和的亮光中。火苗渐弱,热气球逐渐向地面靠近,在白色岩石上形成一块灰珍珠色的阴影。水,天,平滑清澈,如同皮肤,砂色的房屋,刚刚入港的船只,孩子们在楼梯上跑来跑去,有人在售卖西瓜,流动贩卖车从街的这一头一直到那一头,树叶稀疏的树下,人们站定了在聊天,快乐的,静止的,温柔的,好像这座城市昨天才刚刚出生。晚祷的钟声响起,他打了个哆嗦,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我希望你看到的,阿尔弗雷德。”他听到亚瑟在身后轻轻说。

 

05.

 

许多地方铭刻在他的回忆里:一连数月地从岸边滑过,就像坐在密西西比河畔观看船舶漂移而去。兀立的山岩、白雪的荒原、沼泽森林和高原里的冰斗湖、像蛋壳一样的浅色房屋、长长的木码头立在防波堤背后。一天又一天,太阳从船尾升起,在船首落下,日子循环往复,航行变成整个世界:水的世界,蓝的世界,他们成为一望无际的蓝的囚徒。

夜晚,亚瑟在甲板上点燃临时火盆,烤动物的油脂,把饼干和干面包都放进去做大杂烩,冒出一种带着甜味的呛人的味道,一种像家一样的味道,有点像他们第一天吃的白米饭和野菜咖喱。晚风拂过,又在其中加入了自由的味道,冒险的味道。在近海阿尔弗雷德常常傍晚下水玩,晚上循着火光游泳回来,亚瑟给他披上毛毯,叫他把双手放到火边烤,椭圆的指甲周围亮起淡淡的光晕。他脸上有汗水也有海水,小滴的海水在睫毛上已经干了。

越往南走,天气变得更热,板面发烫,他们就都缩在船舱里不出来。亚瑟尽可能调节家居陈设和开窗的角度,让室内的空气对流更畅通。无风带,主帆孤零零地垂在帆桁上,午后的太阳灼烧着帆面,给空气里的悬浮颗粒镀上银色,好安静。阿尔弗雷德独自坐在过道里,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这里没有大浪,只有起伏的波涛推啊推,你既不能说出自己是谁,也不能说出自己想要哪里去。恍然间,他甚至对这艘他仍一无所知的船感到恐惧:跳动着机器心脏的铁甲猛兽。他似乎在一头怪物体内,与幽灵共行。那些烧出的热气真能推动浆轮自行运转吗?世界上真的会存在亚瑟·柯克兰这样的人吗?会存在现在向他袭来的这股热量吗,是真实的吗?

他想象自己是一只鸟,毫不费力地与热流对冲,或者一只猴子,把麻绳牵作藤蔓荡来荡去,他是一个隐形人,风顺从他,尘土帮他掩盖脚印。他直直穿过墙壁,到达船长室,在那里他摘下脖子上的吊坠给柯克兰看。亚瑟分外珍重的端详着那挂饰,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话。

他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了。他侧过头,看见的是亚瑟。他蹲下去,和阿尔弗雷德一样背靠舱壁在过道里坐下,面向大海。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亚瑟突然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阿尔弗雷德摊开五指,示意他可以拿去看。

亚瑟小心地把吊坠提起来,几秒后郑重其事地放回阿尔弗雷德手中。“很漂亮。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从我有记忆起。”阿尔弗雷德说,亚瑟只是点头。他大概又说了一些天气很热、要不要喝柠檬水一类的话,阿尔弗雷德昏昏沉沉地点头。过了一会儿,亚瑟拿来一块被水润湿的方巾,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

“外面还是太热了。”

阿尔弗雷德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我在数海浪的名字。”

“是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一只一只报给他听:马尔多罗,萨尔瓦多,科洛多瓦,妮雅,布罗切特,阿拉碧吉,还有好多好多。他神情专注地数着,很长时间才眨一下眼睛,直到他发觉自己似乎不小心把一个名字数了两次。他抬头看向亚瑟,尽管他的手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在他数的过程中,亚瑟也一直抓着他的手,没说过话,也没动过。

亚瑟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第一次越洋航行的时候?”

他开始讲述。他从未忘记,每天几乎是同样的,感受不到船在前进,他把一块干酪放在窗台上,为了能看它到底变得有多干。他喜欢喝父亲做的茶,用中国来的茶叶,茶水颜色并不深,但味道醇正,甚至让人有点醉。某天他给一只停在栏杆上的海鸟喂食,取名叫斯诺。之后的几天里那只鸟时常过来向他要东西吃。又过了好久他才发现来的鸟全部都不是同一只。又有一次,三条飞鱼在船边跳跃,其中一只正好拍到他的脸上,被父亲捡起来送到厨房。厄加勒斯角,最猛烈的大浪袭击来临,他满头满脸都是水,船舵无人掌控近一分钟,很多东西被冲到甲板上,冲走了三只火鸡,第三天暴风雨结束,他们吃了炖鸡肉。多么凶险,多么艰难,对,但是多么美,多么神奇。

读懂亚瑟·柯克兰似梦似幻的故事就读懂了大不列颠全部的历史,从文德兰达人的碎石路到五世纪盎格鲁·撒克逊的航海开拓史,翻腾的大海冰冷的波浪,天鹅的歌声,暴风雨把盐柱拍得粉碎,三趾鸥的颤音代替了蜂蜜酒,像刀刮油彩一样涂抹出来的被水雾打湿的凌乱的金发。他踏过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通识每一种草叶的名字,他讲六便士硬币和十字面包的故事。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无锋放心地栖息在浪尖上,他像一只候鸟,看月亮以一种不规则的方式在桅杆间晃动,等待回复气力,又再开始海中的朝圣。

他零碎地向阿尔弗雷德讲述他过去的生活,他和父亲的紧张关系,他抛下家人,生活在船上。阿尔弗雷德感到嫉妒,他对十年前素未谋面的那个生活在海上的英国少年感到嫉妒。他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后来,回想起这个下午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会希望自己和年轻时的亚瑟相遇。尽管现在亚瑟仍处在年轻的范畴内,他还是更想看到那个跟在父亲身边的、还不是船长、和他年岁相仿的少年。那时无锋才刚刚起航,他有机会赶上他,和他并肩,做更多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有大把的时间和冒险拿来和命运赌注。

 

 

06.

 

尽管烈日当空,天空仿佛都被烤褪了色,集市仍然非常繁忙。篷布遮了顶的摊铺下是大声叫卖的摊贩,骆驼斜躺在木瓜和紫洋葱后,身上搭着地毯。亚瑟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去找人定做一只新罗盘,阿尔弗雷德打着哈欠跟在他身后。他昨晚替亚瑟批复书信和研究“陆地事务”兴奋过了头念着佚名人的妙语连珠做了一个大战海鲜面的噩梦,睡眠不足到足以立即倒在卖咖啡的篷布下闭上眼。

有时候亚瑟倦于动笔,会请他在船长室担任书记员。他喜欢这份工作。指尖滑过每份文件,感受笔尖在羊皮纸上压出的浅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力度,还有各式各样的印章、装饰、花缀体的签名,亚瑟身上有太多他不知道的谜。他发现亚瑟很喜欢在信尾写“期望一切能依照我们的预想发展”或“我希望指令能够准确无误得到执行”。亚瑟本意让他留在船上休息,但他执意要到岸上来看一看。

好在他们终于到了。一个鬓角染白的中年人正全神贯注地俯在工作台旁,用镊子调整着手中的零件。他头也不抬招呼了一声,用阿拉伯语呼唤了学徒的名字,让他们自己看看。亚瑟径自越过玻璃展柜,越过那些水银仪器、铁球和金质望远镜,在店中央停下。

“一位朋友向我推荐您。”

中年人皱起眉,不知道是因为他正在进行的工作遇到了阻碍,还是他对这个开场白抱有疑虑。阿尔弗雷德这次听清了他的发音:“伊旺没告诉你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吗?”

“您的声名远扬海外。他告诉我您曾为一位主顾保留他的货物十年。”

中年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眯起眼睛,抬头打量起他。亚瑟换上礼节性的微笑以回应他的目光。几秒后,他将单片眼镜与眼睛的距离缩得更短,喉咙里咳了一声,急切地从工作台后站起来。他险些撞掉工具篮。

“赛内卡先生?”

“抱歉?”亚瑟一时不明白,接着意识到中年人正死勾勾盯着他胸前的吊坠,他低下头。镀金的金属指针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亚瑟很少把他露在外面,更多时候收进衬衫里,阿尔弗雷德有时会看见金属表面的反光。他没主动问过那是什么,偶尔这想法会在他脑海中闪现,很快又被其它事情代替。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只天文钟模型的局部微缩版本。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急匆匆向内室走去。一阵翻找东西的响动从亮黄色门帘后传出来。当他重新来到他们面前时,他的面部表情更温和、更具人情味,像面对一位多年未见的老主顾。一只木盒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请您放心,我把它保存得很好,定期给它上油。”他郑重地说。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和亚瑟的在空中短暂交汇,他上前一步,替他接过盒子。于此同时亚瑟重新开口,提出参观他现今的工坊,那种极有把握的口吻好像他真的想起谁是塞内卡先生一样。在阿尔弗雷德心里机会主义者就该这样,他倒是对事态如何发展抱有极大好奇。只是中年人对此已有安排,他与亚瑟在中庭分开,由姗姗来迟的学徒伊旺领他去展品陈列室转转。他先前是去市集门口的旅店为他温酒了。再次回到中庭时,中年人传信让阿尔弗雷德先回去。他看出他们交谈得很热烈,并确信亚瑟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阿尔弗雷德选择在街上逗留一会儿。道路两旁划着整整齐齐的方格,出摊的小贩已经换了一批,每个小推车或木架上都有自己的编号牌。阿尔弗雷德想起亚瑟在他们第一次采购补给时为他讲解那些商人们常用的伎俩:怎么让干瘪的水果看上去新鲜丰满,怎么把死鱼活鱼半死不活的鱼掺在一起出售,应对两倍价格的敲诈可以选用按公道价一口气交一沓小面额钞票让他慢慢数自己先跑的方式回击。如果你是名不见经传的异乡人,他们很可能会这样榨取你的价值。其中的一些故事和细节让人听了忍不住发笑,涉及到一个舞蛇人和一次集市出逃,出埃及记,另类的。

上个月的采购任务由阿尔弗雷德亲手操办,亚瑟只是在他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对这张“看起来未经人事的面孔”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阿尔弗雷德觉得这多少有点儿过分关心,毕竟他的身高已经快赶上亚瑟了,而且他曾经拦下过一头发疯的水牛,真人真事。

 

他转了个弯,准备原路返回船上。亚瑟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和他并排走着。

“比我预想中速度慢啊,在做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将另一只手绕到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油纸包的水果派,还是热的,上面淋着诱人的枫糖浆。

“我在想这个港口有什么。”阿尔弗雷德回答。这是半句真话,作为一个习惯了连续一周吃藏红花米饭炒虾酱和海鱼的水手,他的胃达到了一种可以自由适应环境的境界,不过事实上,他还在盘算中午偶然在这里瞥见过一个散发着蜂蜜香味的店招。

“既然你还没回船上,我就不用劳烦信使多跑一趟了。”亚瑟说,现在是他在前面带路。“我们大概在这里停十五天。也有可能更长一点儿。”

夜色逐渐降临,他们穿过大市场和摊位上摆放在食品中间的动物油脂蜡烛,来到一家露天餐厅。鱼尾形的油灯把贴着波纹瓷砖的地面照得水亮。阿尔弗雷德和盘子里的龙虾搏斗,一面观赏着侍者像滑冰一样在来回在水晶杯和盘子里穿梭,斟酒或上菜。亚瑟享用着腌橄榄和落日香蕉酒,在座位上微笑地注视着他,没有在他放弃刀叉的时候像往常那样出声提醒。这幅场景让他想起无锋第一次在牙买加停留、他们到港口餐厅吃饭的场景,他特地为阿尔弗雷德选了一个可以看到锚地的座位。他甚至也用手指为阿尔弗雷德掰下一只龙虾腿,他乐意看到他这样孩子气的大快朵颐。

 

 

亚瑟正小心翼翼地剪掉一簇烧过的灯芯。听见推门声,他喝了一口温热的柠檬果酒,仰起头,润了润嗓子。“给我泡杯茶,好吗?”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在他的长颈瓶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决定如果这就是他按铃要求他即刻从货舱的书桌前一跃而起、以拯救世界的激情直奔船长室的理由,他完全有权力在水烧开之前和他玩一个小游戏。

“我们的茶叶在到这里之前就喝完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亚瑟挑起一边眉毛,左手不轻不重地在桃木桌板上敲了一下,似乎在很认真地跟随他思考。“嗯,明天去大市场看看。”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面前的图纸上,语调透出几分心不在焉。

阿尔弗雷德表达出恰如其分的好奇。“埃舍尔先生最后是怎么和你说的?”

亚瑟侧了侧身,将那幅内视图暴露在他眼前。那绝对是一块结构精巧的罗盘,无数彼此交错的齿轮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美感,就像巴洛克风格的多彩壁画。

有那么一个瞬间,阿尔弗雷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他是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里,从四维空间俯瞰二维空间般地看这些画。阿尔弗雷德,要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要学会观察,学会倾听。不然我怎么能猜出你偷吃了果塔馅饼呢?作为一个活力充沛的男孩,你这样做是完全合理的。但是你不能在未经允许下——啊,你认为它是法国的礼物、而我不喜欢法国,所以我就厌恶你这样吗?好吧,你说对了一大半。他从来没安过好心,特别是在你的事情上。你厌恶战争,我也厌恶战争,这是很明显的。我不惧怕使用武力,来自你的挑战更要全力以赴。你真的要抗争到底、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吗?阿尔弗雷德,历史的快车不会等......

历史的快车告诉我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亚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说三年前我来这里定做过一只罗盘。”

“你来过吗?”

亚瑟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把图纸折好,仔细收进档案袋里。

“他是从你的吊坠认出你的吗?”

亚瑟微笑了一下,完全转过身来。他的一只手突然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胳膊,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到他的耳旁,拨开他散落的金发。随后,他用指头扶正阿尔弗雷德的衬衫领,审视着他的面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阿尔弗雷德。你为什么会想要和我一起出海?”

阿尔弗雷德愣住了。千百种答案掠过他的脑海,但他一个也答不上来。他只是想逃,逃离那种虚假的伊甸园氛围,他也想要寻找,希望有一个人会看到他的那只吊坠,然后认出他,告诉他他的名字。

亚瑟没有等他回答,而是继续问下去。“你说过你在海洋湾做过一些梦。其中包括你在船上漂流。你觉得梦是预言吗?还是你欲望的具象化?”他或许真的只是从学术层面援引一个事例,但话语中流露出的尖刻狠狠把阿尔弗雷德刺了一下。那听上去他就像个偷渡客,或者更糟,是个小偷。亚瑟明明已经放开他的手,但阿尔弗雷德感到他的另一只手好像还抓着他的胳膊。醉汉真的很难对付。

“你在问我梦的解析吗?”他不无敌意地说。

亚瑟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下来。

“能做自由选择的人看不到未来,而看不到未来的人就不得不放弃自由选择。预知未来与自由意志相互排斥......你怎么看这句话,阿尔弗雷德?”

这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呼唤他的名字。恍惚间阿尔弗雷德好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迷茫,很严肃,又有忧郁,他分不清他喝醉了还是清醒着。厨房的水想必已经烧过头了,但声浪再次袭来,不断拍打着他的耳膜。他想起戴维也说过类似的神秘颂词,从一句诗里,从一些古言里:你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终将找到你要找到的。时间冠冕俨然笑傲世人光荣的遗迹,把三百年的流沙全部拍回海岸上。他们绝口不提那件事只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他懦弱的表现因为他最终没有伤害他,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时间倒转能怎么破局。这不是把蜘蛛压在玻璃杯里你拿起杯子还是闷死蜘蛛的问题,必须有一个人选择让步。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记忆呢?如果他们会在两人独处时感到不自在和不习惯,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能看到几百年后的事情呢?

“我听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从喉咙里发出。“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从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在你来到船上前,我做过一些梦。”他低声说着,更像是对自己说。非常真实,包括赛内卡先生。我用了他的名字拼凑出来这个身份,霍华德·赛内卡。我和他待在一起,他有一枚产自未来的银币,我们把他当作信物。他仿佛陷入沉思,久久不言。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吊坠上:怀表,非常小的精密计时器。制作它本身就不容易,制作一个缩小版更不容易。如果能做到,绝对是一位手艺高超的匠人。他知道有的贵族人家会用这个,在内侧刻上主人的姓名。

像是重新意识到阿尔弗雷德还在他身边,亚瑟抬起头,耸了耸肩。“我就是自己的预言家。”

这句话说的很没头没脑,和今天这场奇怪的对话一样,喝醉酒的人通常都很没逻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尔弗雷德突然觉得他的吊坠分外眼熟。

 

07.

 

柯克兰家的小儿子二十五岁那年与船队在迷雾中分离,大家在天晴后找了他一个月,没有一点回音,也没有尸骸与任何证明。第八个月的时候他回来了,绝口不提在那七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之后有人宣称期间在加尔各答看到他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同漫游,也有人说是在西西里岛,蒙巴萨,布鲁日,他似乎在斑斓的传说里走来走去,从一个港口走到另一个港口,游遍了地中海。

他对青年的存在坚决否认,但不可避免想到一双蓝眼睛,一个未曾见过的人,身穿白袍,有金子般头发和蓝天般的眼睛。他仅存的记忆是在外国市集,一个串着动物牙齿项链的女人眼白上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耐着性子不走——为什么?因为他是陪他去的,他不想扫他的兴——他是谁?他是谁?神神叨叨的巫女说,你将毁于你所热爱的东西。

 

傍晚他在岩洞中醒来,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阿尔弗雷德坐在他称之为瞭望台的、最高的石块上,晃着双腿,正在看太阳一点点滚下去。他伸出手拍拍身边的空间,示意亚瑟也一并坐上来。亚瑟短暂犹豫了一下,阿尔弗雷德以为他在两条攀爬路线之间左右为难。他主动向下跳了三五步,再次冲他伸出手。他的动作矫健又漂亮,像一只羚羊。

亚瑟牵住他的手用力一蹬,来到他身边。他问: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阿尔弗雷德掐指一算:不出两个礼拜。

这里打理得很好。他诚意称赞。

青年的脸上因为称赞而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对吧,我的执行力超强的!真是难得听你夸人啊。

亚瑟对他的称呼明显感到困惑。青年注意到这一点,笑得更开朗:都说你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对。给你一个提示,再答错你就会看到我在游戏评价里写超好笑的讽刺的感想啦。

他摊开五指,一枚银币从他手中滑下来。银币的一面是白鸽与橄榄枝,另一面是他一时记不起来的、手中高举火把的女神像。他再次端详青年的脸:他看到他自己,可能比现在更年轻更瘦弱一点的他自己,一个金发男孩在草地上旋转一头水牛,然后是某间寓所的餐食,长大了的男孩在用勺子挖土豆泥。他看到扑面而来的水沫和自己手中的剑,敌人的面貌酷似数十年前败于王室舰队的西班牙海盗。雨夜,一柄刺刀,站在他眼前的青年跪在地上,拿刀的人是他,他的双手颤抖。他看到眼泪,看到英伦三岛收拢的网,安女王时代的煤油灯,延展在胸腹的伤疤。闪回,电灯亮起,自由女神在夜空中俯照曼哈顿,电灯熄灭,东方与更东方,菊与刀与黑船,战火,轰炸机,火焰喷射器,青年的手,炮弹的碎片击中他的眼睛。一只怀表和一枚银币的赌注,药水的原料包括一只长相奇特的辣椒,驶向新千年的列车正在风雪中穿行,值班的吧台招待昏昏欲睡,亚瑟不得不绕过他自己去柜台里拿两只酒杯。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美国。”他说。

美国撇了撇嘴。你今年活了多少岁?从八百二十九年算起还是从一二二五年?一九二七年呢?

“我没有在开玩笑。这很危险。”

“我就喜欢做梦。嘿!你不能只顾自己一个人进来让我坐在你对面干等。”

英国发出一声叹息。他抓住美国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带,从夕阳余晖下泛着珍珠色光辉的岩洞跌回亮着床头灯的火车包间。

窗外的夜晚灰白,被乌云追逐的月亮和飘雪的草地都在飞快向后退去,美国盘腿坐在他对面,膝上顶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瓶小熊外形的威士忌。再次意识到他和美国,已经不再年幼甚至身材比他更高的美国待在同一张床上让英国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美国用力眨了眨眼,他环顾四周,从身后的枕头下摸出一只闹钟放到托盘上,对英国眯起眼睛。这个动作让英国感到更加不自在。或许他该看在美国答应陪他喝酒的份上更人情世故一点,不用那么重的语气和他说话。他只好回以一个微笑。

“你每次喝酒都会加这种特制药水吗?这样就可以‘神游外太空’?”

“几乎从不。因为你先提出了要看我的旅行箱暗格。”

“说到底还是你玩游戏的运气太差啦——我怎么会想到你用魔法压缩这个?这么多瓶瓶罐罐,我只在一战结束那会儿见过旅行家设计的专用手提箱,四层压起来也只有这么大。”他用略有点儿夸张的姿势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感觉怎么样?”英国问。有一瞬间他被美国说起“战争”这个词时的表情刺痛了一下。他在心里自嘲了一下自己的过激敏感,又喝下一口温吞吞的威士忌。这时他发现他现在真的很想喝酒。

“像进入一个平行世界一样!”美国的眼睛里冒出一些兴奋的火花。“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开发出这样的科技魔法就好了,做成电子游戏绝对会大卖的。”

英国转头看向什么都看不见的窗外。“二十一世纪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尤其对于英雄来说,对吧?”

火车经过点着灯的农庄,隐约间他好像听到几声狗吠。美国是不是曾经问他要过一条狗?维也纳会议结束后他们在根特会面。美国嘲笑了他的红色文件夹,而他嘲讽说要给那条狗起名叫拿破仑。

美国因为这句话仔细地凝视了英国好一会儿,似乎在辨认这句话究竟是讽刺还是赞赏。通常他一律自动默认为后者。“你得承认,这听上去不太像你会说的话。”他说道,“何况几分钟前我们还在,十七或十八世纪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谈到驶向大海的话。”

“是你忘得太快了,美国。”

“把怀表缩小了当信物,很有你的派头嘛。”

“现在又要开始反驳我了吗?说实话,你竟然会随身携带那么有历史感的钱币,我很惊讶。”

“我可是比你先找到你啊。”

“还要再回去试试看吗?”英国问。他能看见映在窗户上的自己的面孔,还有注视着他的美国的双眼。眼镜形成的二次反光让他看不清美国脸上的表情。

他说过美国眼睛的颜色吗?是蓝色的。但这蓝色会变,像水晶一样干净透明的天的蓝色,水的蓝色,有时是雨点落下时、涌动着的波浪和雾蒙蒙的雾霭里混合着水沫的颜色,有时候是冬天的海的颜色。也有的时候,你可以看到火焰的颜色。

他承认自己希望美国的兴趣可以继续维持下去,这样他们可以多喝一会儿酒。离步入新千年只剩几小时,法国西班牙牵头的几个欧洲国家已经在包厢里狂欢开了。他知道某个教派的说法是世界将在今夜走向终结。世界最后的夜晚冬日尚未消融,所有国家都还前行在大地的留言册上。

“世界末日呈现在梦境里是什么样的?”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美国咯咯地笑起来。据说他的外星人朋友已经帮助他确认了这是个谣言。他对这些事一向不太信。“柯克兰船长?”

“你要遵守你的游戏规则,琼斯先生。”他回应道。

“本来就是你先打断的嘛。”

他主动碰了碰英国的手。英国用手指触摸着他的皮肤、骨节、手腕到小臂,随着冰川一样的幽蓝逐渐上升,他们再次双双跌入梦中。

“重新享受你的冒险吧,美国。这次不要违反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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