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多士

有缘再见啦


🇫🇷/🌰

当我们向海而行(下)

非国设英米,上篇见合集。

本章约2.7w,一口气读完食用体验更佳~



08.

 

这天晚上船顺风航行,海面平静,没有信天翁和斑纹鸟。阿尔弗雷德没有睡着。他走到甲板上,在船首坐下,双腿伸向空中。越过合恩角后,他们就要继续北上。亚瑟承诺这次不作更多的越洋航行。过去两年里他们已经进行了一次越洋航行,前期准备繁重艰巨,过后他的上装会结出盐粒,缺少淡水而干燥的皮肤至少两个月才能恢复。他给自己选了条红头巾系在前额上,亚瑟上下打量他一番:“真像加勒比海盗啊。”

就像那本航海日志一样,有些不言自明的事情会让阿尔弗雷德觉得有趣。亚瑟不反感越洋航行,甚至享受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他说,从这片海到那一片海,所经历的尺度才是永恒的、主体意志的。可能是因为他认识的人都不在海上,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报复心理,他会回去,告诉那些在岸上的人他们管不住他。他问亚瑟关于那只微型怀表的事,亚瑟同样摇头。

阿尔弗雷德说话的次数减少了,说太多话会让他口干舌燥。亚瑟总是背剪双手站在甲板室里,注视着宁静的洋面。船驶入大风区,他和阿尔弗雷德轮班值夜。阿尔弗雷德对张帆收索的工作已经了如指掌。一旦暴风雨的预兆出现,他可以迅速做出反应,不用吊轮就爬到桅杆顶端。大帆和中帆收紧,前桅帆,小帆,顶风低速航行。交班后,他喜欢双手抱膝靠在木板箱上,看太阳升起或者落下。有几次他因为疲惫而直接睡过去,差点进海里。发现这一点后,亚瑟出来替他的时候,会把他先送回舱室,他们也因此常常坐在一起看天体的流转。有几次,阿尔弗雷德也会给亚瑟提前准备好茶。

他始终能看到的一颗星星是船底座的老人星。今天晚上天上有星星,但还不是最亮的时候。借着天光,阿尔弗雷德望着被风鼓起来的船帆,听着在船边静静流淌的海水。南天银河的大小麦哲伦就在头顶,他感到布满星星的天空在慢慢旋转,悬浮在半空,好像转着圈在飞翔。没有云雾的晚上,天空出现的都是这样的盛景,哪怕陆地和大海换了容颜,哪怕战争和爱情游戏同时发生在土地上,哪怕它们最终埋藏入海的身体。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大海里。

撑在身体两侧的胳膊有些麻,他站起身,准备回去。刚转头又看见亚瑟从船长室走出来,示意他留在那里。

“你看。”他说。

海面上流光闪烁,沿着船身荡漾出阵阵涟漪,仿佛一条流动的银河。每颗擦过龙骨的碎星都被点得更亮,如同蓝色的火光一般映衬着天空。

“那是浮游生物。”亚瑟补充道,眼底透出向往的神采。他在阿尔弗雷德身边坐下。阿尔弗雷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比他前几次所见到的更壮观、更动人、更难以想象,如同海天倒转,舀一捧水就是一方宇宙,他们坐着小舟,一边划着桨一边凝视着海中的星空。他的思维在无限的旋转中再度上升远离。突然,他的蓝眼睛亮了起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击中了他。这一年开始的时候,他拿定主意要在日历上用力做标记,每天还要记得数日期。不过那只口袋大小的本子已经在某次上岸的时候遗失了。

“今天的平安夜!”他大声宣布。

亚瑟像是就在等他的这句话。他微笑着看向阿尔弗雷德闪动的双眼:“是啊,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圣诞节了。”

他再次向阿尔弗雷德招招手,两人一同走向甲板室。门上挂着被亚瑟用彩纸和晾干的马尾藻仿成的一串花环。推开门的同时,亚瑟擦亮油灯。他用所有能找到的材料在这里创设出了一间冬日暖居。有糖果、软垫、好看的刺绣、毛皮地毯、颜色明亮的挂饰,暖色调的烘托下,耳边遥远的海浪声似乎成了一种更有诗意的落雪时的簌簌声。

“什么时候?”阿尔弗雷德感叹道。同时惊讶他未曾在船舱内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早些时候。”亚瑟愉悦地说,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

即使远离陆地、冬青枝和炉火,圣诞节依旧是柯克兰船长不可缺少的传统。他对这个节日的重视程度甚至甚于阿尔弗雷德。去年他们在毛里求斯,亚瑟请人在无锋上举办了一场私人音乐会。过后他们又上岸,穿着崭新得体的礼服赴总督的圣诞晚会。整整一周他都兴高采烈。圣诞节,亚瑟亲自下厨做了圣诞火鸡,无锋用冬青树枝装点起来,成了一个漂亮的移动城堡。

这一次轮到阿尔弗雷德当主厨。他成功做出了有坚果仁的无花果布丁,还在亚瑟的强烈要求下跟随他的口头指导现场完成了一道球芽甘蓝。他在心里认为甘蓝如此处理有失其价值,但在海上存放一个不变质的甘蓝是相当不容易的,何况圣诞仪式又是亚瑟最重视的。还有事先腌制过的火鸡,填进柠檬和松露。一切大约在下午六点准备完毕,他们颇有仪式感的在船长室用餐,就着银质烛台和水晶杯。

晚些时候,亚瑟在夜色下轻声哼起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谣。一群海豚从无锋前方跃起,又轻巧地潜入水面,翻腾起朵朵浪花。阿尔弗雷德不禁醉了,沉醉在这迷人的和谐里。他想象亚瑟成长的故乡,常春藤繁茂的花园,投射的阳光也有盎然的绿意,把云朵染成绯红色的夕阳在那里也爬进种有紫罗兰的窗,在橡皮树上俯瞰草地,或在庄园的山坡上仰望星空,直到欧椋鸟飞出山楂林。不,他看到更多的不是高山、峡谷、溪流,是地中海沿岸的橄榄树和白色沙滩,马赛——亚丁——毛里求斯航线,夜晚,拂过脸颊的微风平息了白天的灼热,很闷的日子里,他们躺在甲板上睡觉。

一曲终了,他们又唱了一段圣诞颂歌。亚瑟读了几页诗,又喝了一些麦芽酒和红酒。他准许阿尔弗雷德用嘴唇在平底杯里沾一点。随后他们就静坐在甲板室门口,不再说更多的话。海豚伴他们又前行了一段旅程,悄然无声地消失在海面。阿尔弗雷德靠在亚瑟肩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第二天醒来时,亚瑟同样睡在他身边,分享着同一条毛毯,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他身后是亚瑟夜里强塞进来的垫子,这使他睡得很舒服。手边还有一只小盒子,他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把珍珠柄的匕首,亚瑟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09.

 

“无锋”在傍晚驶入港口,阿尔弗雷德坐在甲板的货箱上,看着涌起的阵阵海浪。无论多少次,他还是爱看太阳的升起和落下。自然给了他最丰富的语汇来描述他的感受。他想象自己仰躺在山顶的草地上,头顶是橡树结柠檬结芭蕉结香橼,每缕风都送来不同的气味,手一抓就可以由无形的藤蔓引向太阳。

亚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享受迎面扑来的晚风。他想到君士坦丁堡的那间大使别馆,每天早上七点钟他披着睡袍来到露台上,点上一支水烟。目光所及之处是浓密的晨雾,他听见城东传来的钟鸣和宣礼塔的晨祷。雾散去时,他已经在楼下缓行的马车里,替父亲检查他们的着装是否合乎礼节,迎接冗长而繁重的一天。他们不停地拜访,赞美对方首都与天气,交换文书,把同样的话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投掷出去。一个月以后,叛乱中止了混乱。

“亚瑟!”阿尔弗雷德在上方对他叫道。他的声音因为沉浸在狂想中而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快乐。“你在想什么?”

亚瑟对上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他一手插进外套口袋,另一只手搭在额前,阳光已经温和地可以直视,有点不像阳光了。他轻轻压了一下帽檐,摘下三角帽煞有介事地行了个礼。

“没什么,我的大副。”他答道,“接下来我要去陆地做一次短期旅行,你能看好我们的船吗?”

“我会看好我们的船,船长先生。”阿尔弗雷德快乐地说,双手扶在木箱上前后晃动。更多地是为了重复那个“我们”。“今天的落日真的非常好看。”

“我很赞同。”亚瑟出人意料地吹了声口哨,把帽子抛给他。

“替我保管好它,我回来之前不要擅自下船。”

 

 

 

 

不久后,摄人心魄的黄昏被饥饿分解,他回到船舱,给自己弄了点面包夹橄榄。再度来到甲板时,港口已经点上了灯。他用亚瑟的望远镜四下游览了一会儿,各种颜色的尖帽和各种颜色的墙壁像被笔刷点上去的油彩,交错相间令人眼花缭乱。

我们首先得承认他对于新事物有一种天然的热忱。倒不是说他不守规矩:打从无锋第一次靠岸时,他就在亚瑟离开后不久偷偷溜下了船,探索起异国的街道与人物。返回时亚瑟正站在岸边眺望回家的鸥群,顺手递给阿尔弗雷德一只新鲜鳄梨。阿尔弗雷德接过看了一会儿,抓在手心里没动。亚瑟于是再次转过头,把他手上的鳄梨拿回去。

阿尔弗雷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亚瑟从身侧抽出一柄匕首,将鳄梨划开一条口,再塞回他手里。

阿尔弗雷德说:其实我可以直接把它掰开。

亚瑟的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他给阿尔弗雷德又递了一只鳄梨说,吃完了快点儿上船。阿尔弗雷德决定不接话,专心致志啃梨子,心里盘算鳄梨和煎鱼的适配性以及把鳄梨变成鳄梨汁的可行性。他们一起站在岸边,看天空变成淡紫色,亚瑟甚至没说下不为例。阿尔弗雷德能否下船就此成了不存在的问题,亚瑟几乎都叫上他一起下船,给他高度的陆地自由,有时他会一个人行动,阿尔弗雷德就自己选择消磨时间的办法。

于是,正如他过去惯常的那样,阿尔弗雷德纵身一跃,很快与熙熙攘攘的人群融为一体。到午夜的钟声响起,他才沿着砖石小路和白色蛋壳一路小跑着出现。亚瑟不在房间,船长室的灯还亮着。通常这代表他将投入彻夜工作,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下次再和他分享今晚的奇遇。

他把亚瑟的叮嘱忘在脑后。命运从这时开始永远脱离了轨迹,许多人的人生都像这样改变了——突然而然,再也无法回头。他是沿着左手边那条大道一直向山上走的,很快到达一个广场。这里刚刚结束一场表演,还未被完全拆卸的舞台后方,几只大号帐篷里不断有穿戏服和便装的人进进出出。他向其中一只帐篷靠近,好奇他们是否在演哥尔多尼。一个穿古希腊铠甲的高大男人拦住了他。

“请问你们演的是哪一部戏?你们是在做巡回演出吗?”

士兵眉头紧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低声嘟哝了句什么,转身走进帐篷。阿尔弗雷德正思忖他说是不是异国语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从里面走出来,柔软的金色长发别着一束月桂,像从画中走出的狩猎女神。她很有礼貌地向阿尔弗雷德问好。

“抱歉?”阿尔弗雷德说,对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知所措。他又试着用法语说了一遍。姑娘惊奇地看了他几秒,发出一阵清脆率真的笑。

“你从英国来吗?”她热切地问,一面取下头上的月桂头饰递给那个士兵。阿尔弗雷德告诉他他不是,但他会说英语,所以他们就这样聊上了。罗莎主动请她去喝薄荷茶。那些守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甚至都没换下戏服。她试图说服他们离开,但失败了。她只好转而向阿尔弗雷德道歉,解释这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接着,她向阿尔弗雷德解释自己很少能在丹吉尔听到有人讲英语,或者至少是在她的日常生活的圈子里如此,因此希望阿尔弗雷德不会感到被冒犯。

尽管这确实让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些惊诧,他的好奇还是把他留在了座位上。很快,他知道罗莎是七年前陪父亲一道过来的,那时伦敦的消息说未来乔治国王将要接管这里。但现在他们依然说西班牙语,她的父亲则由于公务一直未能得到回国的许可。

他只能不太礼貌地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因为她坚持不肯透露姓氏。作为交换,阿尔弗雷德告诉她自己从港口的那艘船上来,可能是为了周游世界。罗莎立即表示他对柯克兰船长有所耳闻,听到周游世界这个词,她的双眼立刻放射出光芒,请求阿尔弗雷德多讲一些异国他乡的故事,直到餐馆打烊,才意犹未尽地把他送到港口。

此后他们每天都见面。罗莎对海洋之外的大陆无比好奇,而太久没有与同龄伙伴交游,阿尔弗雷德同样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新一天在丹吉尔的探险。罗莎带他到城西的高地上,天气晴朗,一块石头矗立在斯巴太尔角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西洋和地中海颜色深浅不同的海水;他们在蓝白相间的房屋间沿着石阶奔跑,在“非洲之洞”里吃罗莎带来的油饼加蜂蜜;夜晚,来消夏的贵族们在城中举办露天庆典,他们提着油灯出门,藏身绿荫影下的管弦乐队演奏维瓦尔第、佩尔戈莱西和奇马罗萨的曲子。她讲到赫拉克勒斯砸穿地球的神话,还有其他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平和而有力的语调却让人感到她讲述的正是遥远的回忆:弗朗西斯·德雷克曾在听闻战报时坚持打马球;他们的祖先与树通灵;麦地那有一个女巫,会在睡觉后灵魂出窍,钻到别人的梦里探听秘密。

 

“我父亲说他身上留着吉普赛人的血。”说这话时她盘着腿,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掌摊平,朝向天空。“我祖父曾经住过吉普赛人的帐篷,他说他们以贫穷为富有,反而鄙视华宅高堡。他们认为我祖父的信仰——原谅我,那时他因为日晒肤色已经与吉普赛人的某些分支相近,所以他们相信他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在察觉到信仰不同之后,他们无法容忍下去。后来我祖父逃走了,回到城市。”

“你也是圣公会教徒吗?”

“我不是一个坚定的信仰者,”她犹疑了一下,“甚至可以说有点倾向自然神论。不过总的来说我对这些东西不是太感兴趣啦。我一直想知道的是,吉普赛人是不是真的徒步旅行。“

 

她还向阿尔弗雷德透露她的计划,她在这里的一个朋友要从西班牙返回。他是西班牙人,在同他父亲平级的另一个手下那里做事。出海前她去港口为他送行,父亲知道后大为光火。他是以为他的女儿要被一个西班牙小子征服了吗?她要和他远走高飞?

“当然不是这样的。”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他是个好人。我告诉他一个女性不便出门旅行,他就为我弄来了一张护照。温斯顿先生,男,携妹一人。”

讲到这里,她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摊开那张纸给他看。“我们彼此接近是因为知道我们彼此相似。他愿意帮助我提前找回自由,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妹妹是个很了不起的小姑娘,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像真正的战士一样用剑和射击。游园会的时候她比任何一个小姐甚至男士都射得准!”

但是北非的阳光不适合她们生活,因此她们要离开,可能的话,打点好一切后同父亲一起。偶尔叛逆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冒险家?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我见过一位女船长,在印度洋小有名气,父亲还请她来调试我们家的天文望远镜。可是,你一定没有见过艾米莉,你会被她天然流露出的那种锋利的漂亮震撼到的。”

姐妹俩要一起走。那个西班牙人呢?不知道,但她们有足够的钱做一次越洋航行,可以去新大陆。

 

你不应该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分享你的秘密,至少阿尔弗雷德认为这很不安全。但他已经听到太多不该听的,罗莎的语气又是如此自然,仿佛阿尔弗雷德早是她知无不谈的密友,她对胞妹的疼爱、对父亲的关切和对故土的怀念更让阿尔弗雷德没有理由和勇气拒绝倾听下去。这些词语如同具有无法掌控的魔力,将他牢牢钉在信任的十字架上。

然而她身边总有那些高大的侍卫陪伴。日渐一日,像一层逐渐加深的阴云,黯淡了她的活力与笑容。她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海和沙滩,好像猫头鹰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阿尔弗雷德明白她暗藏心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找亚瑟打听他的身份,但亚瑟留在船上的时间与他高度相反。他睡下后亚瑟才回来,早晨起床时已经离开。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没有注意到在对方身上发生的事。阿尔弗雷德还会回复亚瑟留在他房间门口的短笺,吃掉他送来的点心,按照短笺上的指示清理仓库和帮他找东西。直到有一天罗莎突然消失,阿尔弗雷德才猛然意识到他们在丹吉尔停留的时间已超过一个月。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除非冬休期,亚瑟不会这样做。然而对于亚瑟在做什么,他也没有一点头绪。

第三天,当他在广场附近的餐厅心不在焉用叉子戳着煎饼时,罗莎出现了。这次她孤身一人,神色凝重,头发凌乱,披着一件白色的薄外套。阿尔弗雷德请她喝薄荷茶,她只是摇头,把一只橙子递给阿尔弗雷德,失魂落魄地朝山下走去。

海滩上的旧房子很像是搁浅了几世纪的船架,海蚀洞边惨淡地落着些飞鸟,海浪拍打在礁石上。阿尔弗雷德闻到她身上茉莉花的香气。她用小刀剥下橙子外面鲜亮的果皮,对半剖开,像敬酒那样递给阿尔弗雷德。

“为什么大海会让我想哭?”她茫然的双眼对着远方,喃喃自语。一艘小船正穿过山崖,白帆闪过,闪过阳光和水果的清香,朝向大洋彼岸响着她的歌的地方驶去。

阿尔弗雷德急忙建议他们回到山坡上。她不再像那个露天广场下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那个时期她是那么快乐,充满活力,像清晨亲吻朝露的玫瑰花,现在她体内充满恐惧和挣扎的欲望,疲惫而苍白,让他担忧。

罗莎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向前跨出了一步,让双脚浸入水面,翻腾的浪花拍打着她的脚背。

“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的?阿尔弗雷德?他乘一艘商船来的,我们穿越了一场暴风雨,很多东西都被水淹了,船被截留在港口。我们的现钱即将用尽,为了尽快出货他找上了一些有势力的人,后来他被推到走私团伙那里,用有英国政府盖章的文书换取和总督见面的机会。然后他就走不了了。过去在伦敦他一直抱怨这些人,现在轮到他们想杀他了。”

“走私团伙。”阿尔弗雷德失神地说。

“我一直在找一个可以让我们离开这里的方法。但是他们把我和艾米莉分开看管。这里的人都是一伙的。我被留在父亲身边,那时艾米莉还只是个小姑娘,却是实实在在被他们软禁了。我和她很少有私下见面的时间,她所听到的只有他们愿意让她听到的话语,首领甚至亲自来教她射击!从她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对我们的处境心如明镜。她从不谈英国的事。她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她做好了准备。明晚他们要举行十三人议事会。这是五年才开启一次的活动,所有人都会去,高庭的守卫力量会加强,看管她的人就少了。大祭司说我西班牙朋友的船由于风浪很可能会晚到,但其实就在明晚:天象清清楚楚写在天空上。在他们准备场地、迎接来宾的时候,我要带上她走。”

说完这些,她再次转过头看着阿尔弗雷德。在重新降临的沉默中,阿尔弗雷德只能感到他自己的心跳。她的表情那么空洞,隐隐微笑,决绝而疯狂,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美。阿尔弗雷德想,或许美丽就是疯狂,疯狂就是美丽,只有疯狂才能让人美丽到如此地步,自由到如此地步。罗莎把她的逃亡计划就这样全盘托出,凭着直觉肯定她的西班牙朋友将要出现,好像把他们从伦敦送到丹吉尔的那条船会回来,而她要做一场逆时间而上的反向旅行,逃避沙漠吹来的灼热的风,目的地有和巫师帽一样的塔形阁楼,在那里有个小姑娘和祖母学会唱《绿袖》,对挂画做过半明半昧的梦。

 

10.

 

阿尔弗雷德一动不动地站在绿荫下。他下定决心要送罗莎一程,罗莎认为他不应该被卷入这场未知的风暴,阿尔弗雷德于是很不客气地把她面向大海的激情狂想又复述了一遍,指出从他们在广场的那一夜起,他就有权利了解更多,要说安全,罗莎也已经把他暴露在高庭的监视下。罗莎的心在冷静与热烈间挣扎,既然天平早在她做出决定时就把后者的砝码压到最大,是否和阿尔弗雷德一同前往高庭已经无关紧要。

名为高庭的庄园雄踞在山谷中心,五英亩外、位于另一端的宴会厅此时早已灯火通明,仆人们在走廊上快步走动回应召唤,侍卫在门廊迎接早到的客人。罗莎将他引到后花园一处僻静的树丛下,快步从一扇偏门闪进去,说要为他拿一样东西。

灰白的夏日云朵纹丝不动,被密叶切成黄油片的太阳越来越沉重。阿尔弗雷德保持抱臂小憩的姿势,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抬头打量着花园里鲜花盛开的稀有灌木。这时,远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高声的交谈。阿尔弗雷德一跃而起,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可遮挡物后迅速闪进了罗莎选择的偏门,轻手轻脚把门从里锁上。凭着直觉,他走上一段螺旋楼梯,穿过几间像是仆人休息的房间,走到一闪紧闭的房门前。阿尔弗雷德听到罗莎说话的声音,讲的是一个奇怪的故事。他的耳朵贴在门上,听得一清二楚。他马上就明白她们在争吵。

罗莎急促的声音:“我不是——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真正使我感到焦虑不安的是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话,我为你能回家衷心感到高兴。”

他知道这是艾米莉的声音。

“我不明白,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你属于大厅和会议厅宽广交织的弧线,属于英格兰的峭壁,属于圣保罗大教堂,而我,我属于——”

“请告诉我吧,你不知道我们处在怎样的境地里吗?”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因此我属于任何地方。”

“我们来自预言者号,我们是十年前一同来到丹吉尔的。“

“十年前你在北海发现了我!是的,我永远感激你给我的帮助,你教会我文法和诗歌,女子初露社交场合要穿白色衣裙;你向我传授编织和设计的技巧,把我从一个海难的幸存者带入一个新的更广阔的天地。我永远记得你告诉我你的名字,那双温柔的眼睛,你说让我不要怕,说会保护我。父亲因此最终同意收留了我......你让我重获新生。但我不能答应你现在的要求。”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们把你同化了吗?他们的威胁不重要!你在担心什么呢?”

罗莎的声音显然被艾米莉的讲述触动了,阿尔弗雷德能听出那种复杂的情绪。他想起罗莎对艾米莉的评价。艾米莉总能激发罗莎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不论是长姐的温柔还是像现在这样的难以接近。但她总有让罗莎下一秒又笑出来的能力,这正是罗莎为什么说艾米莉是无可替代的。

接下来艾米莉不再说话,只有沉默。对谈的内容让他不安,突然间他意识到罗莎肯定不希望他听到这些,而他也没有权力偷听他们的私人事务。在她们得出结果前,阿尔弗雷德向外退去。在返回的路上,他看到那一小队侍卫仍停留在转角。他不得不重新沿着楼梯走回去,罗莎站在门外,面朝窗台。

“你觉得用三色紫罗兰衬砌的阳台栏杆会不会比现在更好看?”她笑道,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实在很抱歉,阿尔弗雷德,刚刚我忘记——”

阿尔弗雷德正想说没关系,仆人急促的脚步踏着台阶跑动起来。“罗莎——罗莎!”

“在这里。”罗莎高声应道,一面飞快将阿尔弗雷德推进右侧的房间:“从窗户出去可以通到主宅,那个房间以前是仆人放杂物的地方,明天结束前不会再启用。他们走后我会在窗前挂一块绿色绒布。”

阿尔弗雷德轻声道谢。那瞬间罗莎的力道很大,几乎弄皱了他的衣服。跨过门槛时,他想起亚瑟曾经说过一个故事......可是具体讲了什么,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房间内空无一人,油灯已经熄灭透过窗纱向外看,月光变成一团柔和的雾霭,照出方格窗和彩色玻璃的蓝色影子。他正站在权杖顶端宝珠的地方。顺着背光的方向,能隐约看到和罗莎约定的房间窗户上挂着一块绒布。他错过了。

天花板上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叫。他谛听,但声音很快又被压了下去,缩至耳语。一件瓷器从露台急坠直下,在他眼前飞快闪过。下一秒,地面上传出破碎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薄雾深处划过一点火光,又被缠着头巾的影子熄灭。寂静再次笼罩世界。

那里有人。他模糊地想,但罗莎带他从树林翻进来的时候那里没有人。本能地,他认为这件事和罗莎的计划有关系。根据罗莎的说法今夜这里在举行宴会,应有的画面是锃亮的缠绕着金葡萄藤的铜质灯台被点燃后如何闪烁。而不是这里,这些人不像巡夜的守卫,腰间的佩刀咔哒咔哒响,他们更像在等待什么。等待楼上的风波结束。罗莎说她要带艾米莉和她的父亲回英国,那些人真的允许她回去吗?罗莎说她擅长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那意味着她不惜一切代价达到目的,今夜十二点那艘开往伦敦的船不就要离港了吗?她不是要在走之前叫醒他提醒他在散场之前赶紧离开吗?

将这些问题一股脑全抛出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循着声音走到楼梯前,心跳又快又强烈。他轻轻爬上台阶,四肢着地,好不弄响木头。传出声音的房间门半掩着,透出忽明忽暗的微光,两个男人正在以极低但字字锋利的语字来回交锋。左右楼道一片漆黑,他后知后觉额头沁出了冷汗。这里不是宴会厅,这里没有灯,今夜这栋屋子里只有这里有人。

声音再度消失。阿尔弗雷德的耳朵顺着走廊尽头的飘窗捕捉到墙根窸窸窣窣的响动,衣料和灌木摩擦的声音。

没有时间让他做更多选择,他紧张而迅速地闪进去,呆在黑暗中。油灯已经熄灭,他可以闻到灯芯烧焦的气味。借着月光,他看见两个轮廓在黑暗中搏斗,一样东西被甩到他脚旁。他缓缓蹲下去,认出那是一把燧发枪。房间另一端弥漫着杀机,两个男人在靠窗的书桌前僵持着,其中一个人用肘部卡住另一个人的喉咙,因为某种原因他的动作滞缓了一秒钟,先前被钳制的人迅速反击,将他拉倒在地上。书桌上有一大批东西被那个人的手扫下来,他用力拽着,直到窗帘被勾下来。月光照亮了那只勾住窗帘的手,照亮了穿白袍的男人和他抵在柯克兰后颈的弯刀,也照亮了亚瑟·柯克兰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遥远而冷酷,就像严冬时分的星星。

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现实变得不再真实,以至于他自己快要分辨不出哪些才是真的。他们双双愣了一秒,紧接着,白袍人扑向了他。他下意识扣动扳机,子弹击中了他的肩膀。白袍上立刻晕出红色,但他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阿尔弗雷德能看清刀的形状,就像斩骨刀一样,镀铜的刀背上锈迹斑斑。他扣动第二下,打中他的腹部。

亚瑟趁机从背后抱住他,扑掉他手中的弯刀。白袍人在他的控制下奋力挣扎,直到亚瑟再次把他放倒在地上。他举起的左手垂了下去,不再动弹。

阿尔弗雷德呆呆地站在原地,握着枪的手在颤抖。当亚瑟抬起头时,他的眼中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与镇定,尽管阿尔弗雷德看出他眼底的寒意尚未褪去。他把油灯点燃,移到窗台上,来到阿尔弗雷德身后,锁上门。

“我们时间不太多,”他说,俯下身跪到白袍人身边,检查着他的随身物品。“接下来按我说的做,阿尔弗雷德。从露台下去进入森林,一直沿着小溪走到潮汐森林,我们看到的峭壁海岸附近。”

阿尔弗雷德失神地看着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涩无比。

“我会在天亮之前赶过去。”他停顿了一下,把从白袍人腰间解下来的口袋抛给他,安抚似的揉了揉阿尔弗雷德的头发。“里面有子弹,楼下的人会帮你一把,一旦看到水,你就安全了。”

夜幕下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是远处模糊的叫喊。亚瑟的音量陡然提高了:“马上!”

脚步声在别墅里响起,他转身向窗边跑去。双脚落到地面的那一刻,他听见一声枪响。

 

11.

 

阿尔弗雷德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闭上眼睛。他靠着一棵扭曲的阿甘树慢慢坐下去。现在,他已经可以听到海浪拍打礁石。锯齿状的叶片和横生的灌木在他的胳膊和膝盖上留下了数道程度不深但痛感强烈的伤口。

他跑得很快,本能地往森林茂密处钻。起初有人在后面追他,树枝踩踏的声音和火把的光亮混合在一起,好像他们在用同样锋利的弯刀不停砍倒树枝。他不敢回头看也看不见前面,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心脏在胸腔里快速跳动,到最后,有力的心跳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当他的脚踏上潮湿的鹅卵石,就只剩下寂静。

雾气散开,云翳随之而来,遮住月亮。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抹暗色的柠檬黄,朦胧不定的颜色下,其他事物都在隐去形状,像一幅印刷错误的插图,又像被蒙上塔夫绸的雕塑。今夜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碎成无数残片,任凭他拼命在流沙里抓,怎么都看不清。

雨开始落下,森林在雨中更加沉默,水珠从湿淋淋的叶片上滑下去,蛙鸣入耳,如同来自古老岩洞的低吟。阿尔弗雷德喜欢雨:当他还是男孩的时候,下雨让他有理由睡懒觉;在海上时,他会张开双臂,让雨点尽情拍打他的身体,在甲板上光着脚跑来跑去,用木桶盛接淡水。

雨落在丹吉尔,更强劲,更有力,更冰冷。水很快涨了起来,漫过近海的树根。侵蚀岛屿的海浪仿佛能穿透树丛,漫过他的心房。他没有可利用的参照物辨别时间,如果这样的天气持续到天明,船也没办法离开。对两个刚同走私贩搏斗过的人来说绝不是好兆头。

 

他的梦中出现了白袍人的脸,重新体会了杀死他的那一刻。在他的梦里,他知道那把手枪是上了膛的。这次他的死状更加凄惨,用更加狂暴凶残的方式向阿尔弗雷德宣泄怒火,阿尔弗雷德同样朝他怒吼,为他确信他就是那个首领,为他可能杀了罗莎。视野中的红色和黑色不断扩大,当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上时,他醒了。

阳光略有点刺眼,阿尔弗雷德想他至少睡了四五个小时,但他几乎拿不起四肢,仿佛整夜没有睡过一样。潮退后的沙滩上斜躺着断枝烂泥,宽阔的海滩上有几个渔民的身影在远处忙碌,修理风雨击打后的小船和渔网。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树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走到岸边,便于亚瑟看见他。

亚瑟在这一刻来到,他换了一件外套,里面的衬衫上还沾着泥点和血污。他径直抓住阿尔弗雷德的手臂,往小船走去。阿尔弗雷德想他一定一夜没睡。

一路上亚瑟坐在他对面,静静划着桨,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当小船碰到船身时,他把缆绳递给他。“我们回家。阿尔弗雷德。”

 

 

他赤着脚走回房间,疲倦使他眼睛发痛,几乎在看到床的那一刻就睡了过去。几小时后,亚瑟要求他战胜疲惫先从从舱室出来吃一些东西,他才发现自己走不动路,而且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一直醒着。

大雨倾盆而下,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雨滴拍打窗户的音量已经提高了一倍。亚瑟把手背从他发烫的额头上移开,转身离去。

 

雨声轰隆,宛若枪声齐鸣,阿尔弗雷德不知所措地躺在垫子里,他在发抖,因为发烧。这是另一种寒冷,让人头晕目眩。也许是这些天来他吃饭实在没规律,而且乱吃一通,也许是在高庭里看到的景象难以磨灭,还有在潮湿的树林里度过的被紧张和雾霭包围的漫漫长夜。

亚瑟烧上水,喂他嚼了面包和滚烫的热茶,他在火边拉过一把椅子,铺下毯子,留在舱室里守夜。阿尔弗雷德处于一种无法解释的古怪抑郁的情绪状态,他反复睁开眼睛又闭上,好像要在天花板上寻找什么东西。有一段时间里他浑身颤抖,低声啜泣,又有一段时间他急切地渴望火炉,每隔五分钟就提醒亚瑟要把树枝加到柴火堆里。

 

门没有发出响声,屋里很黑,夜明灯已经熄灭了。阿尔弗雷德蜷缩着睡在床上,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亚瑟给他盖了张毛毯,但是他挣脱了一半。他面色苍白,两颊烧得通红,在睡梦中试图用舌头湿润双唇。

亚瑟轻轻走到他身旁,用两指从斟满水的杯子中蘸了水,滴在他的嘴唇上。他无意识地舔舐着,舌头意犹未尽地停留在他的手指上,亚瑟于是继续喂他喝水,直到他睁开眼睛。

“我病了吗?”他问。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你没有完全睡着,”亚瑟回答道。“喝点茶或者汤吧,它们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所以阿尔弗雷德想那可能更糟。他任由亚瑟扶他坐起来,双眼充满焦虑。

“那么你就不能进来。”他强硬地说,右手攥住床单的一角猛地向后退去,他的身体被撞在墙板上。“我的疟疾会传染给你。”

“没有人得疟疾。”亚瑟说。他温柔地把手放到阿尔弗雷德的手上,被他握住的手冰凉。“这是海上航行常会见到的热病。水土不服再正常不过了。”

“越洋航行的时候我没有水土不服。”他喘息着反驳。

“我见过很多得过热病的船员,他们还不如你坚强,阿尔弗雷德,他们用嘶哑的声音咒骂上帝或者在泪水中祈祷。热病大肆破坏完以后会自行撤走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海洋湾不是有间酒馆叫来生吗?那里的老板也得过疟疾。”

少年紧攥着床单的手似乎放松了一些。“我不能控制我去想......可是我忍不住,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这些事情人们都经常想。看到落日,有时我也会想,我究竟还能看几次落日。”他说,语调中带着温和的暖意。他把手背放到阿尔弗雷德的额头上,探了探他的体温。阿尔弗雷德看向他绿色的眼睛深处,他的动作给予了阿尔弗雷德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你不会死。除非北斗星撞倒天南十字。睡吧,我的男孩。”

他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他相信他。于是他闭上眼睛,放任疲惫再次侵袭他。

 

 

 

12.

 

他脸色惨白,眼角充血,眼窝下方有黑晕,不知道自己醒着还是睡着。他放轻呼吸,以免弄疼肺部。联想到食物这个词他就想呕吐,整个世界都有一种遥远、陌生的感觉,好像他坠入了一个清醒的梦境。透过窗户他知道太阳升起,黑夜重现。陆续有医生来过,他隐约记得,但对他们不关心。亚瑟喂他喝不同的药水,以至于他分不清他在喝水还是服药,而亚瑟的手指也沾染上令人不快的药水味。

他模糊地感到亚瑟仍然坐在床边,或者说他根本没离开过。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想说厨房里的水要烧干了,他的声音变得虚弱且微弱。亚瑟俯下身,阿尔弗雷德闻到柠檬和雪松木的气息,还有海上飘来的盐味,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捧住他的手,耳朵贴在他唇边,安静地听着。随后,亚瑟摇了摇头,轻轻把阿尔弗雷德的手放回床单上。

他苍白的脸色让亚瑟想起在木板箱后发现他的时候,衣服被海浪磨损,像只无助又疲惫的小动物,让他想起他和兄弟们在花园里玩耍的童年,泉水涌流,花鸟争妍,高大的绿墙分隔出迷宫,他们编排戏剧,边走边用鼻烟壶像模像样敲着草坪上修剪过的植物:这是温特森太太,这是史密斯先生,他们是春之女神在柯克兰宅地的代理人。那时候只要晚餐可以吃巧克力甜点,他们就会快活,直到有一次诺恩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之后他们就再也不去花园玩,再也没有一起出海。他的哥哥跟随导师外出游学,他和父亲一起去了异国。过去的故事像被孩子抛下的秋千,荡出的回音越来越浅,越来越远。

长久以来,他已经在潜意识里把阿尔弗雷德当做船上的一员,好像从第一天他们就在一起,但他面对的仍然是一个刚成年的男孩,在过去的几年里,他脆弱的身躯随时可能因为从高处跌落而骨折,被性情多变的海浪撕裂,被热病和瘟疫威胁。这和他的童年不一样,那时候船上不止两个人,而是一条船队。假如他是一道闪电,他会击毁一切,假如他是一只鲸鲨,他会在捕鲸船中拼命冲撞,并且一路上要敲开他们的壳贝。但他是一个人,他给自己起了成堆的名字,一面计算当下一面做白日梦,不知不觉中他带走了另一个人,一个来自陆地最终也该回去的人。他来,是因为他对他好奇,他对一切新事物好奇,他对他未来的命运好奇,他需要广阔的空间。也正因如此,他理应见到更广阔的空间。倘若把眼前的场景置换到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他会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吗?他会知道该怎样保护他吗?谁给你的权力去任性的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他凝视着阿尔弗雷德的面孔,心底有一句话在颤动。

“我给你我的承诺,阿尔弗雷德。”在世界彻底安静前,他们仍然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势。阿尔弗雷德听到亚瑟再次俯下身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他想抓住那些话,但他的意识已经被风带走了。

 

 

雨季将要结束,这是众所周知的,所有人都要离开。他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傍晚有人敲门送食物进来。他的烧退了,但精疲力竭,他的前额上沁满细小的汗珠,手无力到几乎无法举起盛了汤的碗,没有帮助甚至不能进食。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睡觉,那个领过口信的侍应生有时上来看他,喂他水和汤。半梦半醒间阿尔弗雷德重复同一个词语,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他的心跳得很快,胸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本能感应到那是一个名字,一声呼唤,一种承载着记忆的情感的重现,如同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听到威尼斯之名,穿过长生天越过佛陀的金塔到不了大洋上的一叶孤帆。

更多的白帆与驼铃流动在港口,客栈整夜不眠,颜色像绿苹果的风铃晃啊晃,晃来一封加急信,脸上有刀疤的客栈老板拆开看了好一会儿,要侍应生带他上楼。他在阿尔弗雷德的床前站了一会儿,转头问道:“他什么时候来?”

“七天之内。”

“他病了多久?”

“十天。”

哦。老板点了点头。他说:“把他送到医生那里去吧。”

于是他远离了散漫凌乱的街道,烂水果的气味,走马灯一样的牛马骆驼,长着斑点的草和一楼袅袅升腾的香薰。素净的白色床单和天花板笼着他,那里有他不认识的神明在彩绘上穿越云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梦境收回纯白之境里。他梦见自己赤着脚在水面行走,沿着蜿蜒而下的溪流穿过密林,来到白色的沙滩。山泉水里的小石子很硌人,蒸热的沙子白得晃眼睛。海无声无息在他面前分成两堵墙,通向世界尽头。他触摸流动又静止的水,看见硫磺升起的泡泡。水在他踏入的瞬间又合上,不容分说涌进他的内脏,像灌一只麻袋一样把他往下拉。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后他食欲大振,咀嚼的神态让前来探望的侍应生想到常到客栈来的那个大胃王,自吹他在新大陆一人斗三只水牛。潮水涨了,更多的船在贸易旺季朝这里涌来,但有一艘船是逆它们而上了。

他问阿尔弗雷德他的名字,还有那位先生。鉴于那艘船已经离岗,他或许要在这里待更久的时间,因为有一封信指明要他。男孩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回他的语言,他的蓝眼睛眨了眨,方言还很生涩。但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也没有问和他一起来的船去了哪里。

“阿尔弗雷德。”

 

两天里他的胃口都很好,体力与气色渐渐恢复。亚瑟替他预付了一个月的房费,其中五分之一折作医疗开支,三分之一承担他十三天以来的饮食和日常起居。照看他的侍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很可靠,忙季客栈肯定会有缺人少的地方。意识到他自己也开始用这一套眼光观察世界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觉得有点好笑。

弗朗西斯三天后来,身后跟着医生,他们在门边耳语了几句,随后房间里只剩下弗朗西斯和他两个人。阿尔弗雷德正坐在窗边,藤蔓攀缘在透雕的窗户上,阳光照进来,像鱼池里藻荇滤过的水一样绿森森的。弗朗西斯来到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近半个月的远离海岸让阿尔弗雷德花了比他预计更久的时间判断出他身上的气味,并且找到词组织它们。以前即使他们在拿骚停一个月阿尔弗雷德也仍然记得不同的海域遗留不同的气味:来自大西洋的海风和盐粒,刚刚吃过热带水果。

他转过头来看着弗朗西斯,好像在努力回忆。

“你好,小鹿。“弗朗西斯露出一个微笑。”还记得我吗?”

 

 

13.

 

决定登上“无锋”的那一天他没带任何东西,过去百宝箱珍藏的异域的铜币、玻璃球、贝壳、羽毛、简帛全被倒出来,一件件掷进海里,做好永远不再回来的绝心。他在心里说如果有缘分它们会再见面,或许某只反常洋流能把贝壳吹到不知名的另一片海域。假使没有这样的缘分,他也相信未来的自己有能力重新得到那些东西。他不知道亚瑟那夜在“来生”对弗朗西斯做了同样的解释。

“他不属于海洋。况且世界上不需要有第二个像我一样性情古怪的船长了。”

弗朗西斯笑,“你上次还说他有你的风范。你也清楚你随时可以上岸。”

亚瑟摇摇头,“我也不想花闲钱养地上用不着的信息网。”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帮我带句话吧。我依然在遵循罗盘的指示。

“就这样抛下你的被保护人吗?在牙买加有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亚瑟生气地在意起来:“那不一样!”

“换做是我,我会怨恨你的。亚瑟,你没有真正看到过他现在的眼神。他现在的眼睛不相信任何人。”

“我个人没有办法给他更多的保护。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就无力保护他。”

“有时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优雅最慷慨的人之一,有时我又觉得你不可理喻。”

“谢谢你的肯定,波诺弗瓦先生。”他拿腔拿调地应道。

“彼此彼此,柯克兰船长。这是你独自漂流的理由吗?未竟的海洋神话、海盗的失落宝藏,你从来都不信这些。”

“我还在找。”亚瑟浅浅碰了一下酒杯。“自由或许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假王国、但对我而言,自由是你未抵达之处。”

“同样可以是你所经之处。”弗朗西斯替自己重新斟上一杯酒,直视着亚瑟的眼睛。“如果我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上我的船。”

“我梦见他死在海难里。”船体几乎垂直倾倒,梁木砸在他的腿上,他倒在地上不能动。我想去拉他。但是我只能抓住面前的轮滑让我不至于掉下去。最后他在我眼前被桅杆刺穿胸口。是真的,但也不是真的。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会儿。“仅仅是因为梦吗?”

亚瑟·柯克兰笑了,他的眼中有一点火花在闪烁。“或许吧。”

 

 

那年秋天阿尔弗雷德从头开始学习,过去的经历连同病痛一起被封存。露出微笑或是热情的拥抱,滔滔不绝或听别人滔滔不绝。他重新拿起手枪。偶尔他在梦中看见海豚领着他下潜,海女们探出水面用独特的声音换气,若有若无的海洋的气息追随而来,直到他打开窗户才会散去。露台上种着鸢尾和紫罗兰,夜里街道上通常没有太多人,街灯星星点点,仿佛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

他不再听到关于罗莎的消息,也不知道艾米莉究竟有没有和她一起走。关于那晚他不慎听到的争吵他只字未提,至今却仍然没能想通。他始终只知道她叫罗莎,这名字可能也不是真的。她说如果她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知道。但信息延迟在这个电话电报还没被发明出来的年代是很常见的,更何况在罗莎的计划里她和艾米莉要做周游世界的女冒险家。有流言说出现了一位女船长在合恩角的风暴里漂流,也有人说清夫人在红海救起一个溺水的外国女孩,她为她取名蝴蝶。流言不能告诉他罗莎去了哪里,流言总是那样的东西,容易把天才说成神奇,更容易把你误认为你的表亲。

竟然有这样一条船队,终日在咆哮着西风的合恩角行驶,冠以冒险家之名就能得到贫穷或富有的资助人们信任。奇怪。如果他们相信巨浪连接着海怪和魔法可以到达世界尽头,为什么不能容许同样外表的工作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和平短暂笼罩了这个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波涛汹涌的物质为殖民地和矿山所代替,曾在几个世纪的航海中不断地检验着自己的力量的这个民族就开始追求机械文明?

面对这个问题,亚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文明嘛,总是充满流言蜚语的大磨盘。”

后来他不再做什么梦。弗朗西斯亲自带他出席社交场合,过后听取他的看法,指导他如何接近值得注意的人。他忙于从信息流中织出一张完整的网,乘船在美洲和马赛间往返,往往头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他试着回想亚瑟·柯克兰,灼热的太阳,像平板一样的海面,伊旺,甚至是马修(他陪伴过阿尔弗雷德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去往美洲北部)那些形象却越来越不可触不可感,不及通俗小说里的角色鲜活。时间一天天过去,节庆、四季更替,他的回忆也在一点点枯萎、萎缩。他试着回想时间、地点,那些亚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又总是突然中断,了无下文。

他和弗朗西斯见面的次数少了,独立工作的次数多了。出发去新约克的前夜,他惊讶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这双眼睛里闪着一点绿光,像涌动着的波浪混进水的绿色里。是冬天大海的颜色。不知不觉间,另外的一个人进入了他。有一回他听到托里斯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如果长时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会感到头晕。他隐隐知道使他改变的那一部分来自谁,他曾经望着他的眼睛,在退潮后硬化的沙滩上来回奔跑,希望看到他快乐的微笑。在舷梯上他对纽约州来的船长说:我以前也从那里来。船长没有做出表示,他脱帽致意,笑容中并不相信他的话。

他没能辨认出海洋湾旧日的痕迹。那些药店、学校、卖绿色意大利面的餐厅变成了居民区、市政厅和公园。唯一不变的只有来生酒馆和形制相仿的树丛。他放弃寻找熟人,也放弃验证自己。闲暇时间他找到一个厨师,学习做加乳酪的甜点、烤水果派和披萨。过去在无锋,他们总吃马铃薯。再向前,为了节省时间他只吃方便就口的圆面包。

他融入纽约烟雾缭绕的社交界里,在档案室和人们的口中有时还会出现亚瑟·柯克兰这个名字。他面带微笑,神色平静地倾听,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直到七月的一个上午,阿尔弗雷德·琼斯照常来到办公室。托里斯走进来,手上拿着一叠纸。

“这是波诺弗瓦先生寄过来的。他说您可能会感兴趣。”

 

 

14.

 

阿尔弗雷德在来生门口迟疑的时候,并不知道亚瑟已经看见了他。起初他没想到那个身材高挑、穿皮革长外套的金发青年是他,他和近日里四处打听他的、那个卷着水手服短外套的年轻人不是同一个。

亚瑟下船的第二天就知道有人想找他,长久的航海生活丝毫没有钝化他的敏锐。被剥夺继承权的消息和其它留言一样从伯爵夫人的牙科大夫口中传出去,从所谓社会名流的舞会上流出去,沿着泰晤士老父亲流向他曾经的仇人和朋友。霍华德向他带话,说许多人寄信给他。亚瑟前所未见地庆幸漂泊者与世隔绝的权力尚未被剥夺,爽快一挥手它们充作冬休期壁炉的助燃物。仍然有信件通过诸多手段送到与他接触的人手中,起初他耐着性子拆了一封,是律师清算后他的个人财产名录。他匆匆扫了一眼,知道他手上不剩什么钱了。运气好的话,在拉普兰、锡兰之类的地方可能存过连他自己也忘记的房产或物品,证券交易所里回荡着南海泡沫的余韵,他可以玩点新花样,同时保住有银行利息可吃。

言而总之,他不觉得有什么人会找他,一连三天他同一时间坐在来生二楼同一个露台的卡座,兴致盎然地等着神秘人现身。塔托,那个在修理厂接收“无锋”的好小伙子,同样把他介绍到来生,这里的模样和七年前全然不同。前任店主的女儿接手后大刀阔斧,把它分流成水手与脚夫们的歇脚酒馆,以及信使的集散地。现在,来生是海洋湾唯一你能看到不同帮派和平相处的地方。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紧张不安地踌躇片刻后推门上楼。阿尔弗雷德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侍者要了一份炒蛋和一杯咖啡,坐在离亚瑟一张桌子远的地方,距离足以让亚瑟看清他敞开的西装翻领,还有后绸衬衫是猫眼石扣。阿尔弗雷德抬起头时,那双蓝色的、明亮的眼睛再次击中了他。他看出这双眼睛里已经多了许多东西,包括一些他原本极力要逃避但此刻却不反感的东西。真相。洞察力。他已经见识过金钱、权力以及伴生的痛苦,耗费大量精力才使自己保持旁观者的清醒。而在信里弗朗西斯对他说:你知道我认为他最了不起的是哪一点吗?他看起来什么话都敢说,非常直率——甚至有点天真了,但他只是假装不留心。他永远都在观察,把一切都记在心里。一场晚宴他得到的情报甚至有可能比我花三十个金路易买来的眼线更准确有效。他不禁开始想象他打量周围的人时脸上露出的那种被弗朗西斯称之为猛禽的表情该是什么样。

目光交汇的一刹,阿尔弗雷德看见亚瑟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径直站起身。他原先的计划是说些放松氛围的寒暄话,准备三言两语消去他们之间的过去然后迅速掌控局面让这事儿少些负担。但当他走到亚瑟的身旁停下时,他所能做的只有向回忆中的音节无意识地靠近。

“嗨...亚瑟。”

“阿尔弗雷德。”亚瑟说,请他坐下,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阿尔弗雷德记得他早就注意到他显然从不会表现出惊讶。

侍者托着阿尔弗雷德的餐点向他们走来,亚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留下。

“你喝酒吗?”他问阿尔弗雷德。

“不能太多。”

他于是要了两瓶波尔图红酒,探身将一只杯子递给他。他们闲话了几句家常,然后开始讲过去几年间的所见所闻。整个过程自然而顺畅,像任何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阿尔弗雷德久违地发现自己不是在用话术或遵循社交规则,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畅言,和思想一起天马行空。

八年以来,他时常听到柯克兰船长的名字,甚至对他这期间的主要经历了如指掌(如果它们的确“真实”的话,显然一个人无法同时出现在的黎波里和新西兰)他知道他驾驶无锋完成了一次环球航行。一个人无法独自完成越洋航行,无论这艘船应用了怎样先进的科技。他准备出海前,会固定招募一批胆大而可靠的水手,结束后就地遣散。去年夏天,他频频现身伦敦和巴黎的社交界,让老柯克兰大为光火。今年夏天,他在风暴中坚持起航,桅杆折断。他淡然地听着这些描述,听着关于他的容貌、举止、性格的各种相互矛盾的传说,仿佛他真的已经完全远离那个世界了。只是他心里依然存有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自得与轻蔑。只有他一个人曾与他朝夕相处,和他一起做加乳酪的糕点和炸物,见过他在无人岛的私人储藏室,和他一起在海蚀洞里点燃一捆树枝,那火光还照亮了洞壁上沉默不语的古老影像。

 

 

拜访亚瑟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固定活动。几乎每一天,只要有空,阿尔弗雷德都会到港口去。他们的问好都以相同的形式进行,亚瑟·柯克兰每天上午在房间里处理他自己的事务,下午在旅馆看书或出门。晚上他坐在临街的长椅上,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航海日志,墨水和鹅毛笔放在手边,另一只手在纸上书写着。阿尔弗雷德在他身旁坐下,摘下并不存在的礼帽托到胸前。晚上好,先生,您今天过的怎么样?

晚上好,阿尔弗雷德。我今天过得不错,你呢?

这时候阿尔弗雷德就会讲起来。华盛顿的事,西海岸的事,非洲草原动物大迁徙和洞穴冒险家的事,这个定居在纽约的美国人都会知道一些。亚瑟的身体向后靠着长椅静静地倾听,手指在膝盖上叠成塔形,有时又若有所思地托住下巴。他从不轻易打断,只有阿尔弗雷德主动停下,用探询的目光征求他的想法时才会开口。他欣喜地发现许多时候阿尔弗雷德对事情的态度都是和他相近的,但他提出这个相近的观点后不久又会掉头否定掉他,并抱怨难以更改的思维定势。

私底下,他开始主动找些有趣的事,在阿尔弗雷德到来时讲给他听。不单是为了让阿尔弗雷德开心,获取新的信息本身也会使他感到开心。或许这就是黄昏时起飞的快感,做密涅瓦的猫头鹰大概也没什么不好。阿尔弗雷德的脸上会露出一种表情,他渴望看见那种表情。透过他他看到蓝盈盈的天空,波光粼粼的大海,感到温暖的阳光一直进入他的体内。那是过去,那是从前,那是一切还如此单纯的时候。当他们开始谈话,这股暖流就在他们周身流淌,仿佛时间凝固,将要一直持续到永远。

话题有时候会转回亚瑟身上,他也顺势承接下去。横渡印度的二十天里,他听说有一种用蒸汽加热的动力车正在欧洲大陆上兴起,他想模仿亚历山大去找神树求一份谕旨,但在深入丛林的旅程里并没有出现亚里士多德通信录中所描述的人首双面的鱼,说波斯语的通译大概也没有。

阿尔弗雷德笑说古希腊人还信有一条大河像带子一样环绕整个地球,视线转到亚瑟手旁的厚封笔记本上:在写什么啊,亚瑟?

在整理以前的航海日志。

阿尔弗雷德想到什么,忽然来了兴致:“你有没有兴趣集结出版?”

亚瑟不著痕迹地把手稿从他眼前拿开,玩笑道:“那要看我在有限的时间里能不能写完了,毕竟我不是个专职作家。”

阿尔弗雷德说:我是很严肃地在向你发出邀请。

亚瑟说,如果真的出版,那么他们又要说我是个作家了。阿尔弗雷德猜测他这句话的内容包括阶级堕落或者社会习俗。

第二天亚瑟向阿尔弗雷德讲起自己的梦境。《亚瑟·柯克兰的航海日记》销售一空,无数人踏破柯克兰宅邸的门槛表达自己对亚瑟职业的好奇,更多嘲讽柯克兰爵士家庭教育的失败与贵族地位的沦落。老柯克兰先生咬牙切齿,立即用一个度假关门谢客举家到威尼斯暂避风头。打点行李时他用手杖在地板上点来点去,不小心点穿老梨花木的柜脚,摔碎一只宋朝来的大花瓶。他写信给斯科特,说这事儿够他吹至少三十五年。

阿尔弗雷德听后哈哈大笑。心里忍不住想亚瑟到底在写什么性质的回忆录,会不会也出现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他也和亚瑟分享自己的梦,洪水淹没了大陆,他独自一人漂浮在木筏上,航向海天相接的无尽的远方。有一艘很大的船,在那里可以忘记世界,他们漂浮在大海中央,周围的一切河流、树木、山脉、岩石都是他们的岛屿。

当他在黄昏中沿着上山的路慢慢走回寓所,世界似乎成了一个梦,两旁的树木如同在潮汐中抛了锚的帆船,颠簸荡漾着,连漫长的斜坡也高扬着生命力。

 

 

又有一次亚瑟远远看到阿尔弗雷德抱着一只纸袋走来,肩头停着一只山雀。在走近长椅的途中他一直转头尝试和山雀说话,终于在亚瑟面前停下时他耸了耸肩。“我本来给你带了一袋杏仁饼。”

亚瑟结果,手碰到散发着温热的袋口。他低头向内看,摸出一只孤零零的月牙形酥皮杏仁饼。他冲阿尔弗雷德扬起一边眉毛,阿尔弗雷德微笑起来,转头看向一旁的山雀。山雀歪着脑袋盯着亚瑟手中的杏仁饼又看了一会儿,拍拍翅膀飞走了。

“店员和我说是新上市的口味。走出面包店的时候因为听到花店的帮佣说很香就给她尝了几块,走到广场天文钟的时候看见很多岩鸽也喂了几块,之后看见一个流浪汉......哎呀,这么一说还真是不好意思。我请你去喝一杯咖啡吧?正好离得很近。”

“没关系。我倒是很久没收过礼物了。”亚瑟承认道。

“那么你一定很久也没送出礼物了。”阿尔弗雷德说,在身旁坐下。

“啊——那么现在我可以送你一块杏仁饼吗?听你的口吻你还没有尝过。”

“我倒是更喜欢这样。”阿尔弗雷德侧过身,很自然地咬掉了一半月牙尖,又飞快抽回身,露出心满意足的咀嚼的神情。“半个,这个叫分享。”

亚瑟略微愣了愣神,才拿起剩下半只月牙吃掉。他没料到阿尔弗雷德会直接这样做,同样地,阿尔弗雷德也没料到不经意间会舔到他的指尖。亚瑟没有表现出不快,让他心间悄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温柔的热量,一直侵到他的耳尖,这种怪异的感觉令他晕眩,像是叫幸福。

 

 

15.

 

阿尔弗雷德先说起他要离开时,亚瑟的表情和在来生再见阿尔弗雷德时脸上的表情一样,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惊叹真的是他最不热衷的表情。他不轻不重地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用嘴唇碰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他们正坐在游船的观景平台上,身侧就是大海,面前是一张铺着方格粗布的桌子,一个罩子罩着一碟馅饼。很安静,安静地就像情人幽会会选择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将胳膊搭在脑后,身体向后仰着,转过头去面对大海,浪花随着浆轮转动的速度沉稳地向前推进。“我挺喜欢这样的天气,你呢?”

“是个好天气。”阿尔弗雷德说。他突然想起在北美大陆有这样一条传言,即英国人会用天气代指自己内心的情绪。譬如你千里迢迢赶去会见一位英国贵客,而他无端却对你说:“我觉得今天的云有点阴沉”,那么你就要当心了。他很可能在以此表现对你的不满与提醒。因此在接下来的言谈中需分外注意。他肯定此刻亚瑟是没有用这一套的。偶尔亚瑟在转移话题的时候会显得相当生硬。还有一点,他恐怕没有注意到自己情绪激动时右眉会微微吊起来。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好像这些年来他的年龄从未增长。

“无锋的修理进度呢?“他随口问道。

“快把这个好姑娘折腾散架啦。新的桅杆,日本的木头,大翻修,基本都是这个流程。”亚瑟耸了耸肩。“尽快在冬休期到来前离港吧。”

“所以这段时间里你,呃,一直在工作?。”

“工作,当然。”亚瑟笑道。“或者我看起来更像一个风云已尽的老水手,正在流失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持,很快就会和他们一样拿着朗姆酒瓶在下流的小酒馆里打赌?”

阿尔弗雷德艰难地再次眨了眨眼。他还是无可避免的遵循了他的思维定势。这是一个失去了继承权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他会不会是在假装工作,以确保别人不会来收走他的船?一面无形的墙已经将他们隔开,时间是罪魁祸首。他不是没有试着问过,不是没有试着思考过。他想亚瑟为什么会收留他,为什么又会让他走。有一秒钟他甚至想大声说我讨厌你,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留下没有回音的空谷,想到最后他只能说可观可兴可感可叹只剩下海这个意象,只剩下柯克兰船长的朗姆酒瓶。

 

时值六月末,弗朗西斯和他在来生见面,问起阿尔弗雷德上半年的工作状况,带来一件棘手事务向他寻求建议。八年来他们一直保持了这样的联系。弗朗西斯的口音很悦耳,过后他再次谈到亚瑟·柯克兰。那时他本该想到这是他们将再度会面的一个暗示。

他说得比较慢,小心斟酌着词语。阿尔弗雷德听他说下去是知道他只说见过的东西,只说他有把握的、知道的人和事,这也是他身居高位的重要原因。弗朗西斯说,你要相信海不辖领自由,海是个名词。古希腊有专司爱情司海洋司土火木的神,可是你见过有专司流浪的神吗?我不是在讽刺他。海是他的最后一次狂想,因为他怕陆地。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曾经被认为是未来的柯克兰,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怕陆地,什么样的人会怕陆地。捕鲸手和常常出海的人会怕陆地,港口和城市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诱惑与软弱。热气腾腾的新鲜饭菜和猎杀白鲸的强烈的对恐怖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妓女赌场帮会斗争变化太快的政局和单一恒定的航行之间的不同。英格兰是从海上兴起的民族:那汹涌地环绕着北美大陆的物质也为他的民族带来财富与新生。在亚瑟身上他看到对于出没在风浪之中的向往,翻涌在他的绿色眼眸深处,同样的民族由于短暂的和平,开始重新寻找方法建立那种刺激和紧张,斗兽场和戏院兴建起来,舞台和教会的神话向外延展。新世界基本被探索发掘完毕,新的挑战发生在内心的海洋上。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去理解,去猜测。阿尔弗雷德回想起在法国的某一个夏天,弗朗西斯和他一起到马赛去度假。那是他下船后第一次再看见大海。他从高高的岩石跳入清澈的海水,鼻子露出水面,哗啦哗啦地甩了甩头发,调整呼吸。海水沿着他身体的曲线流动,宛如河流,而他是其中的一块石头。他钻入水中仰头去看,太阳的波纹也缓缓流动,接触海水中的每个分子,向深不见底的地下渗透,让人联想起教堂,晨钟时分,阳光穿透彩绘玻璃倾洒在白色大理石圣像上,也是这样静谧,远远的,模糊的,圣烛的火光摇动。他们说,太阳熠熠发光,眩人眼目,使人心智迷乱,忘乎所以,执着地追求他所见到的最美丽的东西,因此最厉害的弓箭手直视它也会把箭射偏,贴地飞行的伊卡洛斯也会熔化翅膀。他想起他紧靠在亚瑟身旁,两个人身处在汪洋中看太阳从海角上空一跃而出。海面波光粼粼,折射出刺眼的亮光,给人的感觉就像白天永无尽头。清晨他有时和阿尔弗雷德一起下海游泳,慢而平稳,手臂伸直缓缓地划动,注视着前方的神情相当认真。就好像他下海游泳不是为了躲避炎热,而是为了在太阳下燃烧。

没有人在他抵达的地方等待他,这就是他的骄傲。被白蚁蚕食,被飓风肢解,只剩下覆盖在船体表面的石珊瑚骨骸,这些结局他都预想过,他所求的并不是后继有人的无锋或者不朽的人物传说。他随心所欲选择航向与目的地,并不留恋灯塔稚嫩的眼睛。因此被卷入小岛的殖民战争,也因此收获过意外之财。他对这些都不在乎,他无需刻意讨好谁,海洋就是他的王国,他的狂想,他的避风港。

 

“......你不会想坐在被风吹坏后从须毛下露出来的富有弹性的软骨上。事实上这段时间我确实也在帮弗朗西斯扮演一个小角色。”

“你告诉我你现在每天演戏和写航海日志。”

“是真话。听上去很假?”

“不,我只是......一无所知。我就是不明白。”阿尔弗雷德说,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恼怒。“你不明白你怎样改变了我的一切——远在我了解到你的一切之前。”

亚瑟听见这话突然大笑起来:“我所做的一切?你觉得你了解了我所做的一切吗?”

沉默再次阻断了谈话,船只在一片朦胧的热浪中继续向前。亚瑟却仿佛觉得那昨日世界的压迫感正在卷土重来。他想问问阿尔弗雷德,他是否有同样的感觉,感觉他们虽然有充足的时间完成这次环岛旅行,但阿尔弗雷德曾同他描述过的那个永不复返的梦境却是是不可能实现了。他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在四大洋飞逝的时光,这几年以来再没有和谁一起躺在船长室门边看星星,再没有用椰肉做小蛋糕,再没有经历过给阿尔弗雷德讲故事时那缓慢安静的时间,那时他不知道他们是多么宝贵,一去不回。

现在,他感到一种燥热,一种紧迫,他不敢问,也不敢说出任何可能打破两人间微妙平衡气氛的话,破坏他们最后的相处。他对过去的选择并不后悔,也无意辜负曾经拥有的信赖。多少个日夜,他想起被他握住的光滑干燥的手,还有在他怀中安睡的少年,只觉得神经一次次被灼伤。他们始终在这里,在返回的观光船上,但同时他们也在那里,在无人岛的林中空地,那里有棕榈树和橄榄树,树木组成高墙,藤本植物从树枝垂到地面,清澈的潭水冰凉,比天鹅绒还要柔软,在帐篷下,他们做山雪和香橼混合成的冰糕。

 

他再度打破沉默:“蛋白酥很好吃,谢谢你。”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弗雷德想起自己曾享受这亲密的沉默而从不会患得患失。当他们穿越大洋时,彼此之间常常一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世界上有一类人,无法忍受沉默,想方设法也要找到话题,也有一类朋友,仅仅是和他一同坐着,仅仅是坐在那里,海上干燥灼热的气息就猛冲进他的衬衫袖子里。他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时亚瑟注视着他的眼神,喜欢夏日的炎热,尤其是地平线之上那片无际的耀眼的蓝色天空。

他没有理会他的话题,而是直直望入他的眼睛:“如果这真的是你时隔多年第一次收到礼物,作为回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洗耳恭听。”亚瑟平静地低声说着,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他。阿尔弗雷德在他的目光下一动不动。

“为什么抛下我?”阿尔弗雷德问。随后又重复了一次。“为什么把我赶下船去?”

突然之间,亚瑟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他一切:他为什么抛下他,为什么又要求弗朗西斯去接他,为什么会允许他上船,为什么过着现在这样一种生活。他想讲一些别的什么,关于他的城市,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他独自一人沉思的树林,他的秘密山洞,建造无锋的隐秘造船厂。但眼前的这张面庞再度阻止了他。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如果你还年轻,你就要咬紧牙关,死也不松口。“你不明白。阿尔弗雷德,我无法实现给你的任何承诺,除非我放弃你。”

 

 

16.

 

海水自由地呼吸着,鼓起一道道海浪,时不时拍到他的双脚,沙粒被太阳焙得暖烘烘的,和天空的亮度一样。吹过悬崖和盐田的海风也吹过他的面颊。这里的空气很清新,树林清凉。高大的树木自由生长,可以让人忘记伦敦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即便是在蔚蓝的天空下,也似乎担心着连绵的阴雨天会随时来到。

亚瑟惬意地卧倒在沙滩上,双臂枕在脑后。天空正在缓慢地变幻,他想象自己站在北方的沙丘旁,听到万顷波涛的喧嚣和呼呼的风声迎面扑来。他看到漫山遍野是榆树、橡树、紫罗兰、常青藤和野蔷薇,空旷的林地中央是一泓闪烁着神秘银光的池水,恰似贝德维尔爵士投下亚瑟王宝剑的那个湖。他扑倒在池边,前额清凉,透过水面看到世界另一端的幻象:

他和阿尔弗雷德一起住在庄园里,可能是谢菲尔德,或者南部天气温和的乡下。他要换个名字,易位构词法什么的。然后建立一张新的、伦敦之外的信息网,避开国王的马车夫们。就阿尔弗雷德的能力而言,他很快能熟悉这些事务。或者干脆带着他现有的资产去做一个闲人,留下霍华德做他在王宫的眼睛。晚上他们坐在前廊上吃亚瑟煮的晚餐,等天上的星星出来。每个月他们回城市一趟,去书店订购和浏览近期新闻,天气合适的时候就出海去。他们可以有一个很好的童话里的幻想城堡,擅访者会被藤蔓拦住,没有人会说你必须这样做因为你是——

就是这样,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他们要用匕首在树皮上刻他们的名字,很愚蠢,也是最原始的标记领地的方法,就这样靠着树根在池塘边,或者靠着岩石在沙滩上睡到拂晓,直到影子转了方向,绕弯一圈回到溪谷。这些事情发生过,在他的梦里发生过,只是那应该是一个还不存在的世界,他在无人岛上自己挖地窖,和阿尔弗雷德一起向里搬酒和蔬菜,约定好重返世界再来。

 

阿尔弗雷德下到岸礁附近游泳,午后的热浪逼人,波浪费力地打向岸边,他的双眼不由自主闭上了,脑袋滑向右肩,听到亚瑟的脚步声正在远去,也可能是从地心传出的心跳,又或者是马蹄声——谁说小岛上不会有栗色马?谁又知道日出时海风会发出哪些悦耳的音节?沙粒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是人能数清天上有多少星星吗?过了一段静止的时间,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靠在礁石上、脑袋里的问题还和先前一模一样。

亚瑟叫他时他身上的水还没有干,差一点用手背去擦眼睛。不行啊,是咸的。出水后亚瑟及时提醒他。他不在海洋湾的近海游泳,而是到山上的瀑布潭里,近海的海水上漂浮着翻车鱼、小船排放的污水和其他人。很多地方都被船占领,或者竖着预留船位的木牌。天气热,海水不能喝,而山泉水可以。他有时把食物拿到瀑布边吃,在泉水里洗脸,觉得自己像个原始人。

亚瑟站在一块灰白的大岩石上,举起手中的酒瓶冲他晃了晃:“活见鬼了!”他喊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找到了一个私人地窖,藏有极其合他口味的酒,也有可能这地窖就是他自己的,因为墙壁上被刻了他的名字,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海上吹来一阵寒风,阿尔弗雷德捡到几块很圆的卵石,放到火堆边当餐盘。他们吃烤鱼和一些摘来的新鲜水果,

“这种神圣的喝醉了酒的形式人人都可以一试。”亚瑟断言道,亲热地拉过阿尔弗雷德的手。从地窖出来时他已经喝得有点儿醉了。“发病该有多么快活!”

“我也想发一次病。”

“小孩子不能喝酒。”

阿尔弗雷德借地形优势转过身捧住他的脑袋,以便让他的眼睛正对着他。他坐在亚瑟身旁的岩石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清楚了吗?”

亚瑟寸步不让。“你可以喝牛奶。”

阿尔弗雷德将计就计:“我自己去地窖拿一瓶。”

“没关系,我帮你拿。”亚瑟爽快地说,顺手把还剩三分之一的酒瓶塞到阿尔弗雷德手里,跳下绳梯。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挑开软木塞。

 

阿尔弗雷德小口抿着酒,享受着香槟酒气泡刺破嘴巴和鼻孔。他微微有点头晕,甚至看到一座布满海豹的小岛的幻象。而亚瑟看向他的眼神也表明他很可能看见了不止一个阿尔弗雷德。

“你知道吗,阿尔弗雷德?”他一双眼笑眯眯地瞥向他。“整个世界有的是幻想,你想,在泰晤士河的游船上有那么七八个人,其中一个人为逗大家开心就跳进水里,这该有多疯狂。”

“你知道吗,亚瑟,今天是我听你说'疯狂'这个词最多的一天。”

“再为我们干杯一次,阿尔弗雷德。世界上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我们知道。”

“敬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阿尔弗雷德轻声说。

“现在你还不知道的地方,未来我们也一定会一起知道。”亚瑟点头赞同。他猛然站起身,高举起酒杯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世界之王——”

阿尔弗雷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亚瑟从被熄灭的火堆绊倒的边缘拉回来。“我呢?"

亚瑟煞有介事地托住下巴端详他好一阵:我可以勉为其难让你做世界之王的弟弟。他的手又用力在阿尔弗雷德肩上拍了一下。阿尔弗雷德说:好啊,那我也是未来的世界之王。你和我——我们都是,我们拥有草原,流云,岛屿,沼泽和阳光下的一切。

亚瑟笑得更开怀,他们尽情地笑着,在棕榈树下摔破酒瓶,手牵着手唱着古老的歌谣。他们在梦境一般的小岛上奔跑或快乐而无所事事地在草地和山上闲逛,漫无目的地凝视着白色的海浪,大海蓝的过分,和远方看不真切的群山构成一幅永恒的彩色画片。亚瑟·柯克兰像玩寻宝游戏那样重新破译他自己设下的密码。白天呀,骄阳呀,被水流带走的鱼呀,都像是无穷无尽。两个人的四只脚在沙滩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走的很远很远,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没在水里,海面水波荡漾像层皮肤。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似乎也静止了,仿佛有一样完美的从天而降的东西出现在他们身边,也仅仅为了出现在他们身边。很久以后,当小岛被冒险家重新做上属地划分,那道光芒还鲜明地印刻在他们心底。亚瑟说,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继续游吧。游向地平线,远到无法回头。

夕阳在天边灼烧着,像一个漫长无边的白昼。他们向落日游去,游得很远很远,直到因为精疲力竭而双双陷入沉睡。海浪轻柔地把他们送回沙滩,又悄无声息地抚平水面。当他们醒来时,看到的依然是相同的夕阳,就像在棕榈树下的一个梦一样。那一年阿尔弗雷德算错了圣诞节的日期,睡觉前他和亚瑟一起回想到底从那一天开始数错,两个人都没能算出来。在他们的记忆里,这确实是一个梦,所以比真实的要更真实一点。

大海的夜像野兽一样潜伏在无锋周围,亚瑟和他一起计数的声音轻飘飘的圈住了阴影,像把一只萤火虫兜在手心那样,圈出一个明亮的孤岛,避开了外面的世界和风。天空宁静,大海也宁静。

 

 

 

 

 

后记:

 

写完这个故事已经两年,连我自己都有点忘记这个故事,为我可能出现的错误和错别字提前道歉,欢迎指正!

很希望得到你的评论或者感受分享,这样的话,就是两年前的我,你,两年后的我一起在说话啦。

最后的最后,谢谢看到这里的你,祝你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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